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到第三十七回(2 / 2)

安公子拜过父母后,便准备去拜见舅母,金、玉姐妹也一同前往。三人刚走到舅母家院子门口,就看见舅太太已在屋门口等候。舅太太见他们来了,笑着打趣道:“瞧瞧,如今可真是新贵了,连跟班的都换成新面孔了。”

进了门,安公子便请舅母坐下,要行拜见礼。舅太太说道:“我就算不让你磕这个头,估计你也不肯听,磕吧磕吧。”安公子刚一跪下,舅太太就拉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可要快快升官,早点换上红顶子。到时候不光你们老爷、太太更高兴,连我这个干丈母娘也跟着乐呵!”

安公子被舅母紧紧拉着手,一边单手撑地,一边应着,好不容易才行了礼。起身之后,舅太太忙让他摘下帽子、脱下褂子,又叫人倒茶。安公子说:“茶就不喝了,这时候能喝点凉的才好呢!”舅太太一拍手:“有!我这儿煮好了绿豆汤,还自己包了几个粽子,正想着给你送过去呢。”随即喊道:“老蓝,端过来,大爷就在这儿吃!”老蓝应声端来一碗凉绿豆汤和一碟粽子,只见名叫绿香(原名素馨)的丫鬟又从屋里拿出一碟玫瑰卤子和一碟冰花糖,摆在安公子面前。安公子吃着东西,舅太太在一旁念叨:“吃完擦擦脸,就凉快了。”

安公子吃完擦脸,重新整理好衣冠。舅太太这时又神秘兮兮地说:“我这儿还留了个好东西给你,本来不值得专门送去,你就捎着走吧。”说完,让绿香从屋里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只见一件是提梁匣,外面套着玻璃罩,最外层还裹着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顶像娃娃脸一样圆润的整珊瑚顶子,搭配着一根碧绿通透的翡翠翎管。舅太太解释道:“这两件东西,你现在还用不上,但以后总能派上用场,就当讨个吉祥。”金、玉姐妹没见过舅公,便猜测:“这肯定是舅舅留下的纪念吧。”舅太太叹了口气:“唉,你舅舅哪戴过红顶子哟!他当乾清门侍卫,好不容易升了一级,还说离梅楞章京不远了,谁知道那次升迁后,人就没了。这还是四年前朝廷定下官员顶戴制度时,我们老太爷在广东得到的。”张姑娘好奇道:“难道以前的官员都没有顶子?又学到一个老典故了。”何小姐也说:“怪不得帽子要分红里子蓝里子,原来是这么个讲究。”

安公子又看匣子里的其他东西,是一盘用桃核雕刻的百八罗汉数珠,雕刻得十分精巧,背坠、佛头、记念等配饰也搭配得鲜艳夺目。安公子非常喜欢,说道:“这盘轻巧,我就换上它吧。”舅太太听了更开心,盘着腿坐在那儿,把安公子叫到跟前,让他低下头,亲自给他换上数珠。这边何小姐已经打开另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套做工精美的飘带、荷包和手巾。舅太太感慨:“你们瞧瞧,这还是我二十年前做的活儿,现在再让我照这个样子做一套,可做不出来了。”何小姐赞叹:“这手艺没得说,难为您怎么保存的,竟然还这么完好。”她转头对安公子说:“也换上吧。”说着,不由分说地就给安公子换了起来。安公子戴好帽子,谢过舅母,亲自拿着匣子回去给父母看。舅太太在后面叮嘱:“回头我和你丈母娘要请姑老爷、姑太太,你们也来作陪啊。”

安公子应了一声,回到父母房里,把刚得到的东西都拿给父母过目。安老爷夫妇自然满心欢喜,催促他去后院。安太太嘱咐道:“我让人把角门打开了,俩媳妇儿都跟着去。一个该到自家祠堂磕个头,一个也该见见自己父母。别只顾着咱们家热闹,让人家养女儿的看着寒心。”金、玉姐妹答应着,带着一群丫鬟仆人,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不一会儿,众人到了何公祠,戴勤、宋官儿和一众家人早已在那儿等候。安公子先行祭祀之礼,何小姐随后上前磕头拜祭。张姑娘向来不愿在礼数上落后,自然也跟着磕头。两人拜完,撤去祭筵,关好祠堂门,便到何小姐从前住过的禅堂休息。

正说着话,华嬷嬷一手提着一壶开水,怀里还抱着个卤壶,另一只手夹着一摞茶碗茶盘走了进来。安公子见状,忙说:“您叫儿媳妇帮忙不好吗,何必累成这样!”华嬷嬷笑道:“叫她帮忙来着,可巧芒种儿醒了,赖在他妈身上不下来。我嫌小孩子在跟前碍事,还不如自己干着痛快。”说着,就忙着给公子和两位少奶奶倒茶。这芒种儿是谁呢?之前交代过,何小姐出嫁时,随缘儿媳妇有孕在身,没进新房。算起来,去年芒种前后正好生下孩子,如今孩子满周岁,也懂得撒娇赖在母亲怀里了。

闲话不多说。茶倒上后,张姑娘迫不及待地说:“茶不茶的不重要,谁快给我袋烟抽!”话音刚落,柳条儿就递上装好烟的烟袋。何小姐催促道:“喝口茶,就去给爹妈磕头吧,抽袋烟又得耽误半天。”说着,伸手要拿张姑娘的烟袋。张姑娘撒娇道:“好姐姐,让我再抽两口。”她把烟袋递给柳条儿,还凑过去又抽了两口,这才和众人一起去张老家。

到了张老家门口,老两口早早迎了出来。张家房子多、人口少,只住了三间正房和六间厢房。正房中间供奉佛像,一间住人,一间用来待客。安公子夫妻进去后,只见堂屋佛爷桌换上了崭新的黄布桌围,桌上的锡制五供擦得锃亮,佛前点着昼夜不熄的长明灯,佛龛两边还各立着一根干稻草,据说这是为了遮挡屋里不洁净的东西,免得冲撞佛爷。佛桌前早铺好了蒲垫,老两口站在蒲垫旁,等着姑爷行礼。

这是什么规矩呢?原来小户人家遇到重大仪式,不太愿意坐着接受别人磕头,一般会让对方朝着家堂佛像行礼。就算家里孩子放学回家,也要对着佛爷作揖。这种习俗在普通人家很常见,但在《礼经》里却没有记载。安公子中举时是在上屋给岳父母行礼,哪里知道还有这个规矩?直到岳父说了句:“姑爷来了就行,别行礼了。”他才明白要朝着佛爷磕头,于是在蒲垫上先给岳父磕了三个头。张老说了几句朴实的吉利话,感慨道:“这可没白让你们爷儿俩、她姐儿俩吃那些苦!都是佛菩萨保佑啊!”

安公子起身,又给岳母磕头。俗话说“近朱者赤”,如今亲家太太的谈吐也与往日大不相同。只听她说道:“姑爷多礼了,快请起。真是难为你了!这下你家的辛苦没白费,我家也算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两家这一嫁一娶太值了。往后我们老两口也不愁缺柴少米了!都说‘老天爷心里有数’,等明儿她姐儿俩再生个一男半女,那更是喜上加喜。这都是人之常情、天理所在啊!”没想到她一当上官亲,竟然无师自通,这番话虽说直白,却也合情合理。

张老请三人坐下,就大声喊道:“大舅妈,拿开壶来!”詹嫂听说公子来了,吓得躲在厢房里不敢出来,连答应一声都怯生生的。她让孩子送来了水壶,孩子也有些怕生,站在门外喊道:“姑爹,你接过水壶去呀!”原来这孩子特别怕张姑娘。张姑娘喊道:“阿巧,进来。”阿巧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来,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还把食指含在嘴里,笑嘻嘻地把水壶递过去。张太太让他给公子请安,他却像块扭股糖,说什么也不肯上前。何小姐见状,说道:“不用请安了。”她指着安公子问孩子:“你说这是谁?”孩子摇摇头。何小姐又问:“那我呢?”孩子倒是认得:“你,你是姐姐。”张姑娘故意逗他:“问你那是谁,光摇头不说话,快说!”孩子这才含含糊糊地说:“他是个老爷。”说完,张老沏好茶,阿巧接过水壶,撒腿就跑了。

张老端着茶过来,安公子连忙起身要接,发现没有茶盘,摸了摸茶碗还滚烫,便说:“您让他们倒就行。”等茶晾了晾,端起来准备喝,可这茶碗口大,盖着盖子根本喝不到。没办法,他揭开盖子,只见茶叶泡得满满当当,都快溢出来了。安公子心想,这一喝准得满嘴茶叶,便抿了一小口,没想到这浓茶又稠又苦,比黄连还难喝。他皱着眉头咽下去,只好放下茶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辜负了主人的一番心意。张老又给两位姑娘送了茶,然后从佛桌底下掏出一根香根,自己去厨房取了火,要给姑奶奶们递烟。柳条儿给张姑娘装烟,戴嬷嬷则忙着给亲家太太装烟。亲家太太抽着烟,何小姐问道:“妈,您今天抽的烟怎么不像以前的老叶子烟味儿?”张太太笑道:“可不是嘛,都怪你舅太太!我去她那儿,她就不让我抽自己的烟,非要我抽她的。昨天她又送我十斤渣头烟,我抽着还挺香,就是不禁抽,抽一会儿还燎嘴,估计习惯就好了。”

一番热情的招待和谦让后,宾主间的礼仪都周到地完成了。安公子先是郑重感谢了岳父母为自己安排迎接夸官的盛大仪式,老两口也客气地谦虚了几句。随后,安公子便准备告辞回前院。何小姐这时问张太太:“妈不是说回来还要和舅母一起请公婆吃饭吗?不如趁角门开着,咱们一起走,省得待会儿绕路。”张太太觉得有理,便应下了,用两根手指掐灭香火,又朝着厢房喊道:“大舅妈,我不回来吃饭了,晚饭少准备半碗吧!”说完,众人便一同前往上房。

到了上房,安老爷正和安太太、舅太太聊得热火朝天。见儿子回来,安老爷便要拿帽子和褂子,打算穿戴整齐后,亲自带儿子去拜谢他的老师程老夫子。正说着,仆人来报:“程师老爷穿着公服过来了,现在腰房里等着,说一定要进来,到堂屋给老爷、太太贺喜。”

诸位,可能会好奇这位程老夫子怎么突然穿上公服了?原来,程老夫子本是一位出了贡的候选教官,可一直等不到补缺的机会,在家里待不住,便带着儿子来到京城,想找个教书的差事。那年,安老爷被任命为榜下知县,要去淮安赴任,又想让安公子留在京城准备乡试,正愁没人照顾儿子读书。恰好程师爷来了,他是安老爷幼年时的同窗,于是安老爷便请他在家中住下。程师爷见这里待遇不错,环境也合适,觉得比去当一个普通教官强多了,就这样一住就是四年,和安老爷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安老爷向来尊崇师长、重视教育,平日里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会请程师爷过来,和其他亲友一样热情招待,从不轻视教书先生。在这样的氛围下,程师爷也慢慢讲究起来,置办了一顶鸭蛋青色的八丝罗胎平鼓洼帽,买了一副旧的八品鹌鹑补子,还有一双厚实的转底皂靴。如今,学生安公子高中探花,这可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桩大事,所以他特意穿戴整齐,一定要亲自登门道贺。

安老爷得知先生亲自前来,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带儿子去叩谢,心里十分不安,说道:“这怎么敢当!”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对太太说:“这样吧,既然先生这么客气,不让他进上房反倒显得见外。不如你也见见他,我们夫妻就在这儿,让玉格给先生行个礼,这样更显得亲近恭敬。”安太太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安老爷家一向家规森严,外面的男仆没有传唤,不能随意进入中堂。在上屋伺候的都是女仆和丫鬟,只有茶房老尤九岁的儿子麻花儿,负责在屋里听候吩咐。听说师老爷要进来,大家都赶紧整理座位、准备掀帘子。安太太带着一众女眷和丫鬟都到东里间回避,其他仆妇则在西边远远地站着伺候。

长姐儿却没有跟着太太进里间,她另有打算。自从去年公子乡试,第一场考完,戴勤回家请安时说“师老爷说大爷准中”,后来公子不仅中举,还一路高中探花,长姐儿打心底里敬佩这位师老爷。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就站在外间,想看看这位师老爷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像老神仙一样。

安老爷先吩咐仆人打开正门,说道:“去请师老爷进来吧。”仆人领命而去,安老爷带着安公子来到二门台阶下等候。长姐儿满心期待,心想:“这位师老爷能教出我们家大爷这样的人才,就算不像戏里刘备的军师诸葛亮那么风度翩翩,起码也该有岳飞的老师周先生那样的气质,总不至于像《春香闹学》里的陈最良那样吧。”她目不转睛地透过玻璃,朝着二门的方向张望。

正盼着,只见仆人从二门旁边跑进来,回禀道:“师老爷进来了!”紧接着,屏门“吱呀”一声大开,程老夫子迈步走来。长姐儿一看,顿时有些失望。这位师老爷眼神不太好,走路也有些佝偻,半截真假参半的小辫子搭在肩头,随风晃荡;浓密的银镀金胡子乱糟糟地长了满脸,就像溪边的茅草。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茧绸单袍,外面套着一件茄合色的羽纱单褂,还管这叫“羽毛外套”。外套上钉着那副旧补子,因为省手工钱,没交给裁缝,让书童随便钉的,结果一片钉在第二道褂钮处,一片钉在第三道褂钮处。要是朱熹看到了,恐怕都得批注说:“这里顺序错了,应该在第三道褂钮之上。”他倒也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穿在身上。头上戴着一顶亮闪闪的纬帽,帽襻随意地垂着;脚下的皂靴鞋底沾满黑泥,鞋帮上却落着一层白灰,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从来没见他掸过刷过。长姐儿看了,忍不住回头对随缘儿媳妇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就算长得不好看,也得像个样子吧!真不知道咱们大爷怎么和他在一个屋里相处的!”

里间的女眷们也透过玻璃往外看。舅太太一见,立刻说道:“这就是姑老爷天天念叨的那位程大哥?不用再四处找新鲜事儿看了,现成的!”张太太还没反应过来,金、玉姐妹和丫鬟们已经笑得不行。就连一向稳重的安太太也憋不住想笑,连忙对舅太太摆手:“小声点儿,别让人家听见。”

说话间,程老夫子从二门屏风的台阶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一到平地,注意力就全放在上屋了,压根没留意旁边迎接的安老爷。安老爷只好迎上前两步,拱手说道:“大哥,我正打算带小儿去您那儿道谢,反倒劳您先来了,快请屋里坐!”程老夫子这才点头哈腰,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大概是“岂敢岂敢”之类的客气话,可说得颠三倒四。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按照古礼,到别人家拜访,不管是亲友还是晚辈,也不管是近处来的还是远方来的,见面时在院子里都不说话,更不会请安拉手。程老夫子进了院子,就只是含糊地嘟囔了几句,然后直奔上房。两边伺候的女仆赶紧把帘子高高卷起,请师老爷进屋。

里间的女眷们都凑到槅扇前,透过绢布向外张望。只见程老夫子一进门,也不寒暄,就高高举起双手,弯腰鞠躬,一躬到底。弯着腰还不算,又双手合在一起,在地上拱了拱,嘴里念叨着:“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大家都没见过这场面,正纳闷呢。安老爷懂这个礼数,说了句:“岂敢。”连忙走过去,和他并肩也行了同样的礼,嘴里说着:“还叩,还叩,还叩。”这一套讲究的是“宾请拜,主人辞;宾再请拜,主人再辞;三让三辞,然后相揖而退”,是很隆重的礼节。

两人行完礼,安老爷说道:“骥儿承蒙老夫子悉心教导,才能有今天的成就,不仅他本人感激不尽,我们夫妇也铭记于心。”程老夫子一听,冒出一口浓重的常州方言:“底样卧,底样卧!”

平日里,程老夫子也会说几句京腔官话,不然也不会和邓九公那样豪爽的老头儿聊得来。可这会儿,大概是太紧张,又太高兴,不知不觉就说起了家乡话。这两句话,除了安老爷,屋里其他人都听不懂。

其实他说的“底样卧,底样卧”,“底”是“何”的意思,“底样”就是“何样”,相当于“何等”;“卧”是“话”,合起来就是“什么话,什么话”,是表示谦虚的话。说完,他又切换回京腔:“顾(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鸭(学)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学)为裘’。顾(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顶(庭)训,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伞(斩)快(愧),伞(惭)快(愧)!嫂夫纳银(二字切音合读,盖”人“字也)。面前雅(也)寝(请)互互(贺贺)!”

安老爷听了,便吩咐儿子:“去请你母亲出来。”好在安太太一向大方得体,即便觉得好笑,也能保持镇定,扶着儿子从南边绕到下首。刚要说话,就听程老夫子问安老爷:“顾(这)个秀(就)四(是)嫂夫呐银(人)?”

一般来说,江南一带的人见到人,若是认识的,一定会先打招呼;要是不认识,就会先问:“这位可是某某?”程老夫子这么一问,安老爷赶忙回答:“正是拙荆前来拜见。”程老夫子一听,整了整衣冠,又说起了家乡话:“顾(这)四(是)要顶(庭)樱u危└瘢u模。”所谓“庭参”,就是行大礼的意思。说着,他竟然背过身去,把脊梁对着安太太,朝着北边又是深深一躬。安老爷慌忙不迭地回礼,连声说道:“我代她还礼,代她还礼!”

安太太这会儿犯了难,想行个万福礼吧,旗人的礼节和汉人的不一样,对不上;想按旗人的规矩行礼,又怕自己不懂,弄巧成拙。琢磨了一下,反正程老夫子对着影壁作揖,干脆先不还礼。等他转回身,安太太才说道:“师老爷太客气了!我们玉格这么不懂事的孩子,多亏师老爷费心教导,才有今天,以后再一并向您道谢!”程老夫子听了,低着头,脸也红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老爷见状,赶忙说道:“大哥请坐,让我们夫妇教导小儿当堂叩谢您的恩情。”程老夫子还是那句:“底样卧,底样卧!”安公子已经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向他拜了四拜。程老夫子也回了两揖。等公子起身,他才笑呵呵地说:“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袜(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读,”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头叫胙(作)‘亲(青)测(出)于蓝’哉,阿拉?”安老爷又向他作了一揖,说:“‘此夫子自道也’,改日一定再专门请您来。”

诸位,瞧瞧安老爷,对老师真是恭敬到了极点。可他还觉得不够,又想让太太带着两个儿媳来拜见程老夫子。安太太不太愿意,只好找借口说:“我刚打发她们去佛堂撤供品、烧纸钱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怎么好让师老爷一直等着呢?先请坐下,改日再让媳妇儿们拜见吧。”安老爷听太太这么说,这才作罢。安太太一边吩咐人倒茶,一边自己进了里间。舅太太迎上来,笑着说:“姑太太,你可真是救了俩媳妇儿!”

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安老爷见该行的礼都行了,便请程老夫子坐下,还让他摘下帽子放松些。茶端上来后,安老爷一看是普洱茶,就知道程老夫子肯定不喝,赶忙说:“师老爷向来不喝茶,快换碗姜汤来!”仆妇们赶紧换了姜汤。大热天的,程老夫子端起滚烫的姜汤,一口气就喝了下去,跟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还把姜捞出来,放在嘴里嚼了嚼,“呸”的一声吐在地上。旁边一个婆子赶紧来收拾,一看这情况,无从下手,只好从袖口掏出张手纸,折了几折,把姜捏走了。

安老爷这才和程老夫子畅快地聊起来。程老夫子越说越兴奋,笑得开怀,长姐儿在一旁留神一看,瞧见他那一口残缺不全的牙。只见一层黄黄的牙垢,牙缝里还嵌着不少深蓝浅绿的东西,看着就像含着一嘴镀金点翠的物件。长姐儿皱着眉头对梁材家的说:“梁婶儿,待会儿可一定把那个茶碗拿走,这可太让人受不了了!”说着,恶心得扭过头,往角落里吐了口唾沫。

正说着,安老爷又叫人去拿程老夫子的烟袋荷包。两三个仆妇应了一声,让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不一会儿,麻花儿取回来了,众人一瞧那个蓝布口袋,顿时一阵恶心。先不说样式,单看上面的油渍,要是给了剃头的,都能当用熟了的绝佳杠刀布。烟袋呢,配着个安着猴儿头烟袋锅、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还有颤巍巍的毛竹烟管。要是不仔细解释,大家还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

先说烟袋锅儿为什么叫“猴儿头”。您看那猴子,不管是站着、走着、坐着还是躺着,总是把脑袋扎在胸口,把脖子拱起来。这和程老夫子的烟袋锅儿有什么关系呢?原来程老夫子抽烟,不懂得从烟袋荷包里往外装烟,都是随手从口袋里捏一撮塞进烟袋锅。抽完了,也不懂得把烟灰磕掉,而是随手往地上一墩。这一墩,烟灰干净不干净全靠运气。要是没墩干净,下次装烟,烟灰就留在烟袋锅里了。这样越积越厚,久而久之,烟袋锅就被墩得缩成一团,跟猴子脑袋似的,所以叫“猴儿头”。

那象牙烟袋嘴儿怎么就成了“黄白加黑冰裂纹儿”呢?这得从大象说起。大象这畜生,除了水、谷物、草,别的脏东西一概不吃,所以象牙特别爱干净。稍微沾点异味就会开裂,碰到脏汁水就会变黄。可程老夫子总把象牙烟袋嘴叼在嘴里,吃饭喝酒的时候也不例外。要是嘴里有没嚼烂的东西,还要用烟袋嘴去掏,掏出来看看,竟然还要放回嘴里咂咂再咽下去。雪白的象牙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时间一长,半截就变得焦黄,还裂成一道道纹路,成了“黄白加黑冰裂纹儿”。

至于烟袋杆儿为什么“颤巍巍”的,一般毛竹都是一头粗一头细。程老夫子的烟袋杆有五尺多长,一头粗一头细,再加上沉甸甸、沾满烟灰的“猴儿头”烟袋锅,能不晃悠吗?这就是“颤巍巍”的由来。

众人看着这烟袋和荷包,一个个龇牙咧嘴,捂着鼻子直皱眉,谁都不想给他装烟。只好让麻花儿装好烟,拿上火去,请他自己点。程老夫子抽着烟,谈兴更浓了,一会儿说今年的科举范文哪篇写得像名家手笔,哪篇特别出彩;一会儿又说自己的同乡中了两个举人,一个是以前同考的,一个是表兄。说着说着,烟不知不觉灭了,他自己却没发现,还闭着嘴使劲儿抽。这一抽不要紧,呼噜呼噜,烟筒里灌了一筒子唾沫。

安老爷见程老夫子的烟灭了,正要叫人拿火,偏偏麻花儿这会儿不在。一回头,瞧见长姐儿站在旁边。安老爷为人忠厚,从来不会嫌人脏、闹脾气,就叫长姐儿:“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可把长姐儿急坏了!她顿时脸涨得通红,手却冰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办法,只好拿过香盘子,还想着耍点小聪明,单手去点,就像捂着耳朵放炮仗一样。可程老夫子手里的烟袋在晃,她手里的盘香也在抖,两个人哆哆嗦嗦的,根本点不着。

安老爷看见了,说道:“我不会抽烟就算了,怎么你给人点烟也不行?你用那只手拿着烟袋不就好点了?”经老爷这么一指点,长姐儿彻底没辙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憋着气,鼓着腮帮子,用两个指头捏着烟袋杆去点。偏偏烟丝又潮,不好点。这时候,程老夫子还腾出嘴,“呱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烟点着了。长姐儿就像得了大赦一样,赶紧松开烟袋,一扭身,掀开门帘,扔下香盘子,撒腿往后院跑。舅太太在屋里透过玻璃看着她,直暗自发笑,长姐儿却顾不上这些,梗着脖子跑得飞快。

程老夫子抽完烟,戴上帽子准备告辞。安老爷很重情义,见师老爷的帽襻儿破得不成样子,觉得朋友衣冠不整自己也有责任,就说:“大哥先别走,把帽襻儿扣好。”程老夫子倒是听话,马上伸出沾满泥的长指甲,想把帽襻儿扣上。可这帽襻儿被汗水泡透了,又不常活动,哪还能灵活扣上?稍微一使劲儿,“吧”的一声,断成两截。安老爷觉得特别过意不去,程老夫子却跟没事儿人似的,一只手扶着帽子,另一只手揪着断了的帽襻儿,嘴里还说:“寝,寝,寝。”(“寝”就是“请”的意思。)

程老夫子这才告辞离开。可巧,安老爷养的小哈巴狗从后院跑了出来,看见程老夫子,上蹿下跳地扑过去咬他。

程老夫子走后,安老爷依旧让人打开屏风,亲自把他送到腰房才转身回来。随后又叫公子到书房去向师傅致谢。屋里的女人们赶忙拿锯末子清扫程老夫子吐在地上的东西,丫头们则拿来手炉,烧上一块炭,还抓了一大把香点燃。梁材家的早把程老夫子用过的茶碗拿去,洗了又洗,然后扣在后院的花树底下。正忙活着,安老爷走进来,问道:“客人都走了,怎么突然扫地又焚香的?”安太太只好含糊地解释说:“亲家母和大姐姐回来要借咱们的地方请客,难道不该给人家把地面打扫干净吗?”

安老爷倒也相信了这番说辞。

舅太太可憋不住了,大声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没看出你那位程大哥的脑袋和他那身打扮有多恶心,我可不信。”安老爷说:“哎呀!怎么这么孩子气!古代的贤士,有的脸像陶器一样端正,有的身躯像鱼鳍一样挺拔,有的手能反转,有的头顶凹陷,这些又何曾损害他们的品德呢?”舅太太反驳道:“是啊!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歪歪扭扭地钉着吗?”安老爷说:“我倒要问问,什么叫做‘士志于道’?你们哪里了解他,他为人诚实宽厚,是很值得尊敬的!”一边说着,一边摘下帽子、脱下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拾衣裳。

哪知道长姐儿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哪里顾得上这些。你猜她在干什么?原来她自从刚才给程老夫子点完烟跑到后头,连屋子都没进,就蹲在台阶上,伸着两只手,让小丫头舀来一盆凉水,先左一下右一下地往手上浇。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热水,自己洗了又洗,搓了半天香肥皂和香豆面子,还用了不少桂花胰子和玫瑰胰子。她心里总觉得手上有那股烟味,洗一回就叫别人闻一回,自己却又不肯闻。一直洗到太太派人来叫她,才急忙擦干手上来。她绷着脸,本以为这件事屋里的人没注意,没想到一进门,舅太太就打趣她:“长姐儿呀,好漂亮的差使啊!”太太也忍不住笑道:“活该!都是他平日里太爱干净、太古怪才招来的!”舅太太又说:“只可惜我刚才出不去,要是在跟前,一定撺掇你们老爷让你把那袋烟点着抽一口再递给他!”这一番打趣,把长姐儿羞得差点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着说:“娘,何必呢!”便催着她去给老爷收衣裳帽子。

安老爷说:“你们这些人的见解,真是可笑。所谓‘西子蒙不洁’,并不是说她蓬头垢面,而是责备她既然受了越王的重托,就应该终身报答越国;既然受了吴王的深恩,又怎能心怀怨恨侍奉吴王呢?到头来坏事做尽,好事又没做到底,还辜负了两家,暗地里跟着她苎萝初会的范蠡,悠闲地泛舟五湖去了。像这样‘丑恶的品德昭着’,怎么能不让人‘掩鼻而过’呢?所以下文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主旨是,凡人外表即使美丽,但内心有愧,终究免不了作恶;如果做了很多坏事,但只要有一念想自我修正,就可以走向善良。那程老夫子就算是不太注重修饰,又何至于让你们大家‘掩鼻而过’呢!”舅太太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问安老爷:“姑老爷,你要是真这么说,那你现在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当着我们大家伙儿的面,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你了!”安老爷听了,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摇着头笑着对公子说:“所以我讨厌那些巧言善辩的人。”

诸位听这段故事,可别责怪那燕北闲人,也别笑话程老夫子这样的人。其实“君子没有不是这样的”,而且还不止如此。

程老夫子一样有眼睛,却从来不懂五包六章(可能是泛指书籍、文章等)哪些好看,哪些不好看;一样有耳朵,却从来不懂五声六律(泛指音乐)哪些好听,哪些不好听。鼻子对于气味,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觉得特别鲜美之外,其余的香臭、膻臊等味道,他都没怎么经历过。嘴巴对于味道,除了吃一个酸馅包子,他自鸣得意之外,其余的甜咸、苦辣等滋味,他也都没怎么尝过。至于心,却总是动不动就坚守着至诚,片刻也不离开圣道。所以世上只有这样的人是得天独厚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是受福无穷的。

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及近日公子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至于如此迂腐、令人难以接受。为什么今日一下子就“动则变,变则化”,变化到这般地步呢?俗话说:“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说:“砧刀各用。”上房是安居的地方,师爷是尊贵的师长。师爷在二门以外,从安老爷到公子,都与他相处融洽;师爷到了二门以内,从安太太到丫鬟,都对他的样子感到新鲜。何况师爷作为师爷,也难免有些“环境改变了,就不能保持良好状态”,怎么会不变成这样呢?这是个很正常的道理,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然七十二侯(可能指节气、物候等),虽说万物各不相同,那《礼》家记事的人,怎么就敢断然说“爵入大水为蛤”(一种古代关于物候变化的说法)呢?这就是推究事物道理之所以困难的地方啊。

闲话不多说了。安公子自从进门就没闲下来过,直到现在,各种事情都忙完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因为惦记着晚饭是舅母、岳母来家里给父母贺喜,他和妻子三人也没时间多聊天,就各自脱去礼服,换上常衣,又回到上屋来伺候。

舅太太见金、玉姐妹过来,笑着说:“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天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那就趁早儿张罗起来吧。”安老爷赶忙阻拦道:“怎么真的反客为主了呢?”舅太太说:“嘿!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你们爷儿三个是客人,我们娘儿四个是主人。你们带着你们的儿子等着吃饭,我们各人带着各人的女孩儿来张罗,不用姑老爷操心。回头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坐上座,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这么个不讲究的礼数,姑老爷爱依不依。要不你就别吃,还跟你那位大哥吃去。”安老爷哪里肯依,还一个劲儿地谦让。安太太说:“老爷,我看咱们就依着大姐姐和亲家母的意思吧。你跟她谦让半天,也说不过她。”安老爷说:“我还从没见过‘宾之初筵’(出自《诗经》,指宾客刚入席时)是这么个‘温温其恭’(温和恭敬)的做法。”可最终也拿她没办法!

舅太太也不再谦让,早同张太太带着金、玉姐妹安排起座位来。就在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只留出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爷夫妻的座位安排在东边,面向西,她和张太太在西边,面向东作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在旁边坐下。

很快摆上了果子,大家互相礼让着坐下。张太太对舅太太说:“咱俩到底也得给他们老两口斟个酒呀!”舅太太说:“你那像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根手指头,真的还要来个‘双双手儿捧玉盅’吗?依我说,这个礼数就免了吧,别这么俗气。”安太太也阻拦道:“那可不行。依我说,今天这桌酒,你们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了,干脆罚他斟酒吧。”

舅太太也说:“有道理!”于是公子端着酒杯,金、玉姐妹拿着酒壶,依次给在座的人斟酒,他们三个才告座入席。安老爷夫妻此时看着儿子已经科举登第、功成名就,媳妇又善于持家理事,家里还有像舅太太这样能说些亲切家常话解闷,像亲家这样能谈论耕织农桑帮忙的人,心里十分畅快。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回忆过去的事情,谈论未来的打算。

安老爷这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却看见公子只是端着酒杯在那里假装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聚会,不必这么拘谨,你只管照常喝酒。”公子答应着,拿起酒在唇边抿了一下,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是不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答说:“酒倒不凉,只是近来我没怎么喝酒了。”老爷道:“为什么?你的酒量还可以,而且我向来也允许你喝酒,为什么突然不喝了?”公子被问得没办法,只好推托说:“因为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误了时间,所以戒酒了。除了赴琼林宴那天喝了三杯酒,其他各处的宴会也都没喝。”老爷大笑道:“我只知道‘发愤忘食’(出自《论语》,指努力学习或工作,连吃饭都忘了),倒没见过你这‘发愤忘饮’的。并不是我自己爱喝两杯酒,就一定要让儿子也喝酒,你难道没看到‘乡党’一章里,孔子讲到食品,有很多不吃的道理。但逢到酒场,就说‘惟酒无量’(出自《论语》,指喝酒没有固定的量)。‘无量’的意思,就是‘一斗也会醉,一石也会醉’,只是不要喝到乱了分寸罢了。你看孔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出自《论语》,指学习不感到满足,教诲别人不感到疲倦)的功夫,比你这区区考取科第如何?又何曾听说他什么时候戒过酒?况且今天舅母和你岳母摆的这桌酒,正是为了庆祝我二老教子成名,你显亲继志,正是你尽孝侍奉父母的时候,不是弯腰听命的时候。”于是回头说:“太太,让人拿个大杯来,你我今天就借着二位亲家这桌酒,给他开酒!”

暂且先不说安老爷要给公子开酒的事。金、玉姐妹俩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起,就一直记挂着一件事。那天,因为闺房里的一番闲话,惹得公子赌咒发誓,说要是中举、中进士,就要摔那只玛瑙杯。幸好杯子没摔成,可公子从那天起就滴酒不沾了。姐妹俩心里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没想到如今,公子竟然说到做到,才一年半的时间,就乡试、会试接连告捷,还高中探花,荣耀归家。她们心里,除了原本的“过意不去”,又多了一份“喜出望外”。现在,她们盼着公子开酒的心情,比当初劝他戒酒时还要急切好几倍。

其实,从前几天开始,姐妹俩就私下商量好了,等公子回家的第一晚,要在自己屋里准备一场小酒宴,为这位新科探花郎贺喜,同时也帮他开酒。不过,她们也担心,万一公子拿这件事打趣,说些俏皮话,或者露出嫌弃的神情,该怎么办。正巧,今天舅太太安排了这场庆功宴,姐妹俩想着,公子肯定会兴致勃勃地喝上几杯,这样一来,晚上再喝酒时,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去劝说了。可谁能想到,公子从一开始就推托不喝酒,还引得安老爷追问起来。姐妹俩正发愁该怎么替公子解释,突然听到公婆要给公子开酒,两人顿时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寻找酒杯,想要凑这个热闹。

这时,公子对姐妹俩说:“你们让人把我书阁上那个玛瑙杯取来。”姐妹俩一听公子特意要这个玛瑙杯,心里立刻猜到他肯定有别的打算,也想起了当年开菊宴时的情景。虽然当时夫妻间的互动是出于真情,但她们也意识到,自己当时说话有些考虑不周,太过莽撞。万一公子一时兴起,在公婆面前把这些事全说出来,那可就尴尬了。可她们又不好阻拦,只能让人去取杯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四只眼睛不停地看看公子,又偷偷瞧瞧公婆。她们哪里知道,安公子并没有别的想法,反而是作者燕北闲人想借此机会,把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故事做个了结。

很快,玛瑙杯取来了。安太太看到后,先说道:“你看看,不喝就不喝,真要喝起来,就得用这么大的杯子,我还以为你不爱喝酒呢。”公子赔着笑说:“今天用这个杯子,可不是为了喝酒,这里面有个缘由。等我向父母说明白这个缘由,再喝这杯酒。”

公子这话,不仅张太太听得一头雾水,舅太太也猜不透,就连安太太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着听他解释。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胡须,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子回答说:“今天要用这个大杯子,一是因为父母吩咐开酒;二是因为当年我是对着这个杯子戒的酒,所以今天开酒,也应该对着它;三呢,当年戒酒,也不全是为了用功读书。”安老爷追问道:“那还有什么原因?”公子说:“说起来,这原是我们夫妻三人一时孩子气。没想到,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仔细想想,这件事背后好像还真有某种道理。”

安老爷此时喝得正高兴,听了公子的话,便对安太太说:“太太,你听听,原来咱们家探花郎喝杯酒都有这么多讲究。”安太太也满心欢喜,笑着说:“你快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别文绉绉的,尽让人着急。”于是,公子便把前年给岳父母开斋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怎么准备了酒席,见岳父母不喝,自己一时兴起想和两个媳妇赏菊小饮;金凤媳妇如何拦他喝酒,玉凤媳妇又如何“激将”,借着酒令规劝他;自己一时性起,如何赌誓要摔玛瑙杯;最后杯子没摔成,就从那天开始戒酒,一直到现在。

安太太听完,说道:“我就说吧!老爷还记得吗?你给儿子定功课那天,我说‘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劲儿,还是俩媳妇儿把他逼得努力起来了’,看看,果然被我说中了吧?”安老爷却道:“先别急,他这话还没说清楚呢。”又问公子:“就算是这样,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还点了翰林,进了清秘堂,更是一甲三名探花及第,已经很了不起了。刚才为什么还不肯喝酒?你这酒打算戒到什么时候才开?”

公子刚要回答,脸上却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说:“这话我不敢说。”安老爷追问:“怎么突然又不敢说了?”公子本来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太好开口,但他此时满心欢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话到嘴边,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想着,要等两个媳妇封了夫人,到时候让她们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才算完成她们当初酒令里说的事。到那时候,我再问问她们,我这酒到底喝得还是喝不得,然后再开这杯酒。”

安太太没等老爷说话,就啐了一口,笑骂道:“呸!也不害臊!还不是多亏了人家俩媳妇儿?还好意思跟人家赌气?就你得意成这样?别瞎说了!”安太太这番话,看似责骂,实则满是疼爱。

这时,安老爷一脸严肃地说道:“等等,太太这话也不太公平。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还有丫头女人们都在这儿,听我公平评判一下。他们夫妻三人这件事,乍一听,儿子在耐性上似乎差了些,媳妇在表达上也不够委婉,好像都有不对的地方。但其实不是这样。”说到这儿,他举起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儿,接着说:“我觉得他们都做得对。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伦常。伦常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性情。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关系都还好处理,唯独夫妻关系最难。如果只从‘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义妇顺’,以及‘朋友先施’这些大道理来讲,只要是有情感的人,都应该明白。那为什么说夫妻关系难处理呢?要知道,君臣之间以道义相合,君主有过错,臣子可以直言进谏;如果谏言不被采纳,合得来就留下,合不来就离开,所以孔子才会在局势不好时‘接淅而行’,而不是‘脱冕而行’ 。父子是天然的血亲,父母有过错,子女应该委婉劝谏;劝谏不听,也要保持敬重,不抱怨,所以大舜才能‘只载见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兄弟之间重在相互勉励,因为血脉相连,所以才会‘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之间重在劝善,可以选择交往对象,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是以感情相合,不是以道义;是人间的关系,不是天生的血亲。夫妻大多在二十岁之后才结合,不像兄弟能相伴一生;每天朝夕相处,不像朋友分隔两地。感情太深,对彼此的期望难免过高;一旦发现丈夫有不足之处,就会想要规劝。而这规劝,既要自己说得有道理,又要丈夫听得进去,这是需要情感共鸣的事情,非常不容易。没想到,我们家两个媳妇能摸透玉格的性情,怀着‘沉潜刚克’的心思,果然激励出一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能理解她们的用心,凭借‘高名柔克’的定力,终于功成名就。这才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好儿子、好媳妇!至于玉格刚才说,要等两个媳妇成了夫人再开酒,这就是意气用事了,不是真正的夫妻情分,还可能会产生隔阂。‘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做事过了头和做得不够一样不好,这可不是孔子教导的道理,千万使不得。来,两个媳妇,你们就在我二老面前,亲自给你们夫婿斟一杯酒,消消气;然后玉格再回敬两个媳妇一杯,大家和和美美。这不仅是你们夫妻三人的一段佳话,也是我们家的一件盛事。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看看我这个被参后又复职的候补老县令,这桩酒官司判得怎么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安太太听完,立刻连声叫好:“还是老爷说得透彻。”舅太太也跟着说:“要是都像后面这番话,谁能不服?看来不用请出孔夫子,事情也能说清楚。”张太太也在一旁附和。

金、玉姐妹听了公婆的这番话,满心欢喜。她们先跟着公子给父母斟酒,又给舅太太、张太太斟酒,然后,一人拿着大玛瑙杯,一人拿着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送到公子面前。公子大大方方地坐着接过酒杯,然后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长姐儿赶紧上前接过酒杯,用温水洗过,放在两位少奶奶面前。公子遵照父母的吩咐,拿起酒壶,给姐妹俩斟了一杯酒。姐妹俩恭恭敬敬地学着婆婆的样子,站在一旁,行了个旗人女子的礼。说来也奇怪,这看似不太协调的礼节,被她们俩行得有模有样。舅太太看得开心,笑着说:“看着真让人舒心!你们给我换杯热的,今天就算喝醉了也乐意!”公子听了,连忙亲自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轮酒,自己也用小杯陪了一杯,这才重新坐下,招呼金、玉姐妹喝那杯酒。

姐妹俩只是面带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犯难。安太太探过头一看,原来公子给她们斟的酒,满满当当,都快溢出来了。她便对公子说:“看看你这孩子,她们俩哪里喝得下这么多?你替她们喝一半吧。”

公子满脸笑意地说:“母亲吩咐,儿子不敢不从。不过,她们俩这杯酒,似乎不好让别人代喝。”安太太向来疼爱媳妇,听了便说:“就你多事!这就算人家求你了?不用你,我有办法,我们这儿还有个绍兴酒坛子呢!”随即喊道:“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点儿的杯子,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

长姐儿刚才看着两位少奶奶和公子你来我往地喝酒,心里虽然明白“神仙不是凡人能当的”,但又忍不住生出“梦到神仙,梦也香甜”的向往。正羡慕得不行,突然听到太太的吩咐,顿时来了精神,扯着嗓子脆生生地应了声“嗻”,转身就去找杯子。太太笑道:“别找了,你等着捡两位大奶奶的‘福底儿’吧。”

金、玉姐妹各自喝了一小杯左右,杯里还剩大半,便递给长姐儿。她接过酒杯,一鼓作气喝了个底朝天,还举起杯子向太太示意,随后满心欢喜地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两位少奶奶请了安。太太看着公子说:“我们都喝完了,你就别再拿乔了!”公子一时也没了话说。长姐儿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她觉得,就算是月宫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也没体验过这般快乐;那些跟着霸王的虞姬、跟着董卓的貂蝉,还有陪伴白居易的小蛮、樊素,和自己此刻的幸福相比,都算不得什么,简直是白白受苦了。

众人重新落座,丫鬟换上新的酒杯,正要撤下玛瑙杯时,安老爷说:“拿来。”他接过杯子,对公子说:“这个杯子如今成就了一段佳话,应该题几句跋语,记录下这段美事。”公子一听,兴奋得手舞足蹈,说道:“儿子光顾着高兴了,都没想到这茬。父亲说得对,就该如此!”安老爷说:“既然这样,你作几句铭文吧,不限篇幅,不限字数,但要当场完成。我倒要看看你们翰林出身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公子一开始兴致勃勃,觉得这是手到擒来的事。可真一动脑筋,才发现长篇大论不合体例,短短几句又无法概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笔。安老爷见状,说道:“曹子建七步成诗,温庭筠八叉手而成八韵,都是现成的例子。古人还有击钵催诗的典故,我可要‘击钵’了。”说着,用筷子在灯盘上“当”地敲了一下。

这一敲,公子更着急了,好不容易想出两句,默念几遍,却觉得既像八股文,又像科举考试的试帖诗,实在拿不出手,只好老实说:“儿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实在不容易。”安老爷举着酒杯大笑道:“原来状元、榜眼、探花的本事也不过如此!还是我这个三甲出身的榜下知县来献丑吧。”

安老爷笑着说:“写这类文字,眼前的经书里就有取之不尽的素材,何必绞尽脑汁地想?”随即吟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赶忙拿来纸笔,恭恭敬敬地将这几句话写下来,先请父亲过目,又讲给母亲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观看。公子自己捧着读了两遍,这短短十六个字,既提到了人,也说到了物;既体现了人从挫折走向成功,也暗示了物从险些被毁到圆满收场。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等有空了,一定要找个手艺精湛的工匠,把这四句铭文刻在杯子上,再刻上自己“伴瓣主人”的雅号。

正想着,只听母亲说道:“你们爷俩今儿说的这些话,我都听明白了。依我看,这杯子的名字不太好,‘玛瑙’‘玛瑙’地叫着,难怪把我们这匹没笼头的‘野马’惹恼了!不如改名叫‘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大姐姐、亲家母听听怎么样:不是我偏袒媳妇儿,我想把这杯子赏给金凤媳妇儿。她和玉凤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再加上这个合欢杯,这不正好,三个人都有了一段故事吗?”众人听了,纷纷称赞主意好,安老爷也连说:“妙极!妙极!”小夫妻三人更是满心欢喜,连忙一起谢过父母。谁能想到,安太太随口一句话,又给《儿女英雄传》增添了丰富的情节,让故事更加精彩纷呈。

这日的家庭小宴上,安老爷喝得格外尽兴。题完铭词后,他又拉着公子喝了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咱们吃饭吧。”

很快,酒席撤下,换上羹汤饭菜。众人吃完饭,闲聊了一会儿,张太太便起身告辞。安老爷夫妻向她道谢,舅太太也回了西院。小夫妻三人伺候父母安置妥当后,才一同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房门,公子就看到堂屋八仙桌上摆着一桌精致的果子,便说:“原来你们姐妹俩今晚还有这番准备。只是我酒喝得不少了,这可怎么办?”金、玉姐妹这才说出准备这桌酒席的用意,原是要给公子贺喜接风,为之前的事赔罪,顺便劝他开酒。公子说:“既然如此,可不能辜负你们的心意。”说着,三人各自宽衣卸妆,重新摆开酒菜。

何小姐率先开口:“我嫁过来快两年了,从没见公公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张姑娘接话道:“别说姐姐了,我比姐姐还早来一年,也是头一回见呢!”公子笑道:“别说妹妹,就是我,比你们俩多活了快二十年,也是头一回见!”张姑娘打趣道:“这话跟我说还行,跟姐姐可说不通!没听说吗,姐姐抓周的时候就见过公公了,还比你大一岁呢。”何小姐也笑着说:“谁让人家中了探花呢,叫哥哥就哥哥吧!不过说正经的,这桌酒本是为给老爷贺喜、给你接风,顺便向你赔罪,劝你开酒准备的。没想到二老今天这么高兴,反倒先‘演’了一出好戏。现在酒也开了,我们俩还用不用一人背上根荆条,正式赔个不是呀?”

这些话,并非闲话、玩笑,而是她们从心底里说出来的真心话。公子听了,心中颇为感动,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安龙媒要是没有你们二位,哪有今天?你们没听见方才父亲在合欢杯上题的铭词吗?‘以志吾过,且旌善人’,以后可千万别再说赔罪的话了。”何小姐说:“既然这样,把妹妹的合欢杯拿来,你再喝一杯,就算领了我们的情。”公子欣然应允,提议道:“既然叫‘合欢杯’,这酒就不该一个人喝,我们三人传杯换盏,共同饮下如何?”

说着,公子用合欢杯斟满酒,三人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地喝完了这杯酒,随后将桌上的果子分给屋里的嬷嬷和丫鬟们。何小姐还挑了几样可口的,让人给长姐儿送去。

洗漱完毕后,小夫妻三人吩咐丫鬟放下翠色帐幔,熄灭华丽的灯盏,各自安睡。

书中常说“一宿无话”,看似千人一面的套话,实则暗藏深意。试想安龙媒与两位夫人这一夜,一边是功成名就后的身心放松,一边是心愿得偿后的满心欢喜,怎会真的无话可说?只是其中种种,难以用言语尽述。自古以来,着书立说讲究洞察人心、笔触深刻,在褒贬评判上,一字都不容马虎。倘若设身处地为安龙媒这一夜着想,他究竟会做一个谨言慎行的君子,还是另有抉择?无论哪种假设,都不符合天理人情。因此,除了“一宿无话”这四个字,实在没有更合适的表达。这并非作者信手拈来,而是如司马迁着《史记》般,藏着独特的笔法与深意。正所谓:深院之中,连理树茁壮成长;重重帷幕内,恩爱夫妻相互守护。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