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1 / 2)

常言道:“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人生的祸福难测,就像被浓重的黑暗笼罩,难以看清前路,唯有保持内心的正直,坦然面对上天的安排。

在苏州府城内,有一座玄都观,它始建于梁朝。唐代刺史刘禹锡曾写下“玄都观里桃千树”的诗句,说的就是这里,这座观又名玄妙观。它地处郡城中心,是姑苏城的一大名胜。观内占地面积广阔,庙宇建筑宏伟壮观,上至供奉三清尊神,下至设有十殿阎罗,各类神佛殿宇一应俱全。观内的道士众多,各个道房的黄冠道士加起来足有数百人。

其中有一座北极真武殿,俗称祖师殿。这一房的道士世代传承正一道教,擅长书写符咒、派遣神将,能够为人判断祸福吉凶。在这些道士中,有一位姓张的道士,他手中总是摆弄着一只皮雀儿,因此大家都叫他张皮雀。此人性格有些古怪,喝酒吃肉这些都不必说,他还偏好一种食物。是什么呢?有诗描述:“吠月荒村里,奔风腊雪天。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没错,他最爱吃的就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当成贵宾,要是打到一只肥壮的狗,一定会去通知他来品尝。他吃得开心的时候,就算别人送钱给他,他也不会计较。要是有人家遭遇鬼祟捣乱,求他书写符咒镇宅,赶上他正在吃狗肉,他就会用筷子蘸着狗肉汁写符,让人贴在大门上。邻居们常常在夜里看到贴符的地方,仿佛有神将往来巡视,那些作祟的鬼怪立刻就消失了。

当地有个矫大户,多年来经营当铺获利丰厚,为了感谢天地庇佑,他打算举办一场斋醮仪式来酬谢神明,已经请了清真观的周道士来主持法坛。周道士对张皮雀的本事赞不绝口,矫大户听了也心生仰慕,立刻让主管去请张皮雀。矫大户家养了一只看守宅院的狗,长得十分肥壮,张皮雀平日里就看在眼里。这次见矫家来请,便说:“你们要是真想请我去,就把这只狗杀了招待我。等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会到你家去。”主管回去如实禀报,矫大户知道张皮雀是个行事古怪的人,只好答应下来。果然按照要求烫热了酒,煮好了狗肉,张皮雀这才来到矫家。

主人将他迎进堂中,说明了邀请他的来意。堂中香火旺盛,灯火通明,布置得十分整齐,供奉着一坛道教神像,其他道士已经开始上香。张皮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既不向神明行礼,也不与其他道士作揖,只是大声叫嚷:“快把烂狗肉端上来,酒要热乎的!”矫大户心想:“且看他吃了酒肉,能有什么本事。”于是让人用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在张皮雀面前。张皮雀毫不客气,尽情吃喝,吃得盘子里连骨头都不剩,酒也一滴没留,喝得酩酊大醉。吃饱喝足后,他大喊一声:“多谢款待!”连嘴都不擦一下,就倒在拜神用的毡子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从傍晚一直睡到下半夜,其他道士的斋醮仪式都结束了,他还没醒来,大家也不敢去打扰他。矫大户等得不耐烦,开始埋怨周道士,周道士自觉理亏,也不敢辩解,心里想:“张皮雀经常喝醉后一睡就是两三天,这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无奈之下,只好将表章焚烧,拜别神明,收拾道场。

到了五更天,道士们吃了酒饭,正准备告辞,只见张皮雀突然从拜毡上跳起来,不停地转圈,嘴里大喊:“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大户和道士们以为他疯了,纷纷围过来查看。周道士胆子大,上前抱住他,将他唤醒。张皮雀嘴里还在念叨:“五日,五日。”周道士连忙问他怎么回事,张皮雀说:“刚才的表章是谁写的?”周道士回答:“是小道亲手书写的。”张皮雀说:“表章里落了一个字,错了两个字。”矫大户说:“我也亲口念过几遍,没有差错,哪有这种事?”张皮雀袖子里一阵响动,抽出一张黄纸,说:“这不是表章吗?”众人一看,都大吃一惊,纷纷说道:“这表章不是已经焚烧了吗?怎么会在他袖子里,连纸角都没损坏分毫?”大家仔细再念一遍表章,在天尊宝号中,果然少了一个字,但看不出错在哪里。张皮雀指着其中一联说:“‘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亲短李长,仅作千金之子。’‘吃亏吃苦’的‘吃’字,应该写‘吃’,现在写成了‘吃舌’的‘吃’字。‘吃’读音为‘赤’,‘吃’读音为‘格’,读音不同。‘李’字是‘李奈’的‘李’,‘奈’字是‘奈何’的‘奈’,‘耐’字是‘耐烦’的‘耐’,‘亲短奈长’应该写‘耐烦’的‘耐’字,‘李’是水果名,用在这里不合适。你们这是欺负上帝不识字吗?现在上帝大怒,我也很难办。”

矫大户和道士们看了表文,不得不信,连忙一起求情:“现在重新写奏章,再建斋坛,不知道行不行?”张皮雀说:“没用,没用!表文上写错字还是小事,上帝因为这道奏章,在天曹的日记簿上查看了你的善恶。你开当铺为富不仁,兑换银子时,轻秤放出,重秤收入;用成色不足的水丝银当足银放出,却要求别人用足纹银赎回;当铺里典当的珠宝,你挑选好的私自换了自己用。还有那些典当值钱物品的人,期限一到,你就假称已经变卖,不准人家赎回。如此剥削贫苦人家,才让自己变得富有。你奏章里全是自夸的话,没有一句悔罪之言,上帝已经命令雷部立刻焚烧你的房屋,毁掉你的家产。我因为感激你请我吃狗的情谊,求情宽限到十天,上帝不答应。再三恳求,才争取到五天。你赶紧出个告示:凡是五天内来赎回典当物品的,免去利息,只收本钱。以前用不正当手段换人家的珠宝、赖掉人家质押的物品,虽然难以退还,但你要诚心施舍,变卖这些财物用来修桥补路。如果有这些善举,上帝或许会回心转意,收回雷部也说不定。”

矫大户一开始还有些相信,听到“收回雷部也说不定”,不免心生怀疑,心想:“这个疯道士肯定是找借口,想让我施舍财物。难道雷部的命令是这么容易收回的?”况且作为掌管钱财的人,他向来精于算计,怎么肯轻易放手。于是嘴里虽然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张皮雀和道士们告辞离去,矫大户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没有照做。

到了第五天,矫大户的解库里突然起火,前堂后厅全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第二天,那些典当物品的人家都来要求赎回东西,矫大户又不肯赔偿,双方打起了官司,最后他连田地都卖掉了。曾经富有的矫大户从此一贫如洗。有人知道张皮雀之前预言过雷火之灾,从此对他更加敬重畏惧。

张皮雀在玄都观待了五十多年,后来他渡江去钱塘江,遇上逆风,船难以行进。张皮雀便派遣天将帮忙拉船,船行如飞。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没想到触怒了天将,被天将打死。后来有人在徽商家中扶乩,张皮雀降笔留言,自称原本是太上苛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他上天归位,并非被打死。徽商听说了真武殿的灵验事迹,施舍千金,在殿前堆砌了一座假山,用来增添道观的壮观。可这座假山虽然美观,却破坏了风水,从那以后,这一房的道士再也没有能够得道的人。有诗叹道:“雷火曾将典库焚,符驱鬼祟果然真。玄都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为什么要讲张皮雀的故事呢?因为还有一户人家,同样相信画符召将,结果险些冤枉害人性命。这家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他年轻时读书没有成就,就花钱捐了个令史的职位,在本县户房当差。金满是个机灵人,待人接物非常周到,和同事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做令史还不到三四个月,衙门上下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还结交了衙门里的门子,时常请他们吃饭,送些小礼物,想让他们在知县面前替自己说好话。每当知县审案到深夜,他就留门子在家中过夜,和他们说笑玩乐,这些门子也很感激他,在知县面前虽然不能全力相助,但每一件事都会尽量周全。

这一年五月中旬,金满得知吏房要安排各吏员轮流管理库房,他盘算着想要谋取这个美差。按照旧例,库房由一名吏员轮流管理两季,通常由知县随意指定人选。但因为库房是个肥差,大家都想管,每次知县指定,总有人不服。后来这件事上报到上司那里,得到批准,规定要从六房吏员中挑选家境殷实、老成持重且没有过错的人,当堂抽签决定,各吏员还要出具保证书上报上司,新入职和任职快满的都不允许参与抽签。话虽如此,实际上决定权掌握在吏房手中,只要平日里和吏房关系好,送些礼物,吏房就会把名字混在名单里报上去,才不管是不是新入职或者任职期满,是不是家境殷实。这就是所谓的“官清私暗”。

金满心想:“我虽然是新入职的,但吏房的刘令史和我关系很好,给他送些礼物,他肯定会把我的名字报上去。要是能抽到,也不枉费我这番心思;可要是抽不到,不仅白白浪费银子,还会被人笑话。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呢?”突然,他想到了门子王文英,这人在衙门里待了多年,见识丰富,不如找他商量。于是他快步走出县衙,刚好在县门口遇到王文英,王文英问道:“金阿叔,这么着急要去哪儿?”金满说:“好兄弟,正想找你说点事。”王文英说:“有什么好事想着我?”金满说:“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两人来到旁边的一家酒店,坐下后,金满一边喝酒,一边把想谋取库房管理职位的事告诉了王文英。王文英说:“这事只要吏房把你的名字报上去,我保证你能抽到。”金满疑惑地问:“吏房的事我不担心,但抽签这种事,你怎么能这么有把握?”王文英凑近他,低声说了一番话,金满听后大喜,连连道谢:“要是真能成,一定重重谢你。”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酒,付了账后分别。金满回到公廨,买了各种东西,准备好晚饭,把吏房令史刘云请到家里,把想谋库房职位的事告诉了他,刘云答应帮忙。金满拿出五两银子送给刘云,说:“一点小意思,先请阿哥买点水果吃,等事成之后,再给你五两。”刘云假意推辞:“都是自己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金满说:“阿哥就别推辞了,你不嫌弃就是给我面子。”刘云这才收下银子,放进袖子里。随后,金满摆出各种菜肴,两人你来我往,喝酒聊天,一直喝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有个令史打听到一些风声,便拉着其他吏员一起找到刘云,说道:“金满不过是个新入职的,来这儿还不到半年,怎么就想掌管库房?这事肯定成不了。你要是执意把他名字报上去,到时候还得当堂抽签决定,搞不好连你也跟着丢脸,可别到时候怪我们没提醒你!”

刘云回应道:“大家别瞎嚷嚷,做事也得讲点人情。金满平日里跟大伙儿相处,一团和气,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到位。就算把他名字报上去,难道就一定是他抽到吗?这不过是顺手做个人情罢了。要是因为这点事闹起来,在朋友面上多不好看,传出去还说我们薄情寡义。”

又有人反驳:“在这争名逐利的地方,谁还顾得上什么朋友情分,薄情不薄情的!”刘云叹了口气:“唉!别老想着跟人争,有些事得看命。照你这么说,明天要是你抽到了还好;要是抽不到,现在说这些话,除了惹麻烦,又有什么用?”

人群中有两个比较稳重的吏员,觉得刘云说得在理,便劝道:“老刘,你说的虽然没错,但金满也太心急了。这掌管库房,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得等事情结束了,才能看出好坏。多大点事啊,做也行,不做也行,没必要为这闲扯皮,大家还是各自去忙正经事吧。”于是,众人纷纷散去。

金满听说大家有意见,担心事情有变,又去借了些钱,央求县里有头有脸的乡绅给知县写信,信中夸赞他“老成明理,家境富裕,办事可靠”。这明摆着是想让知县把库房交给他管理,只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罢了。

长话短说,到了抽签那天,刘云把所有参与抽签的吏员名单列好,呈给知县过目。知县让里书房把名字分别写在纸条上,查看无误后,命门子把纸条胡乱混在一起,然后开始唱名抽签。负责传递签条的门子正是王文英,他早已暗中做了手脚。轮到金满上前,一抽一个准,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

有人可能会问,当堂抽签,怎么能作弊呢?原来,刘云上报的名单是按照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顺序排列的,吏房里有些已经管过库房的,还有任职快期满的,都不在这次抽签范围内。金满是户房司吏,在名单上排第一。王文英传递签条时,事先和金满约定好了暗号,所以金满第一个上去抽签,就像伸手摘果子一样容易!其他人哪里知道其中的门道,真是应了那句话: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当时,其他吏员见金满抽到了,纷纷跪下禀告:“他是新入职的,按规矩不该掌管库房。而且钱粮管理责任重大,不是小事,都要向上司提交保证书的。要是金满管了库房,我们不敢轻易签字画押。”知县说:“既然是新入职的,当初就不该把他名字列在名单上。”众吏员说:“这是吏房刘云收了他的好处,才把名字胡乱报上去的。”知县怒道:“吏房胡乱上报,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非要等他抽到了才来说?分明就是嫉妒!”众人见知县都这么说了,谁还敢反驳,反而讨了个没趣。知县正好借此机会卖乡绅一个人情,再加上是当堂抽签,程序上也挑不出毛病。那些吏员虽然满心嫉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半推半就地让金满摆了一桌酒席,又唱了堂戏,这才出具结状,上报给上司。

金满从六月初一正式接管库房,马上拿出五两银子感谢刘云。那些帮他作弊的门子,把他当成大恩人,比以前跟他更加亲近。当时正值农忙,各项事务都暂时搁置,几乎没什么钱粮需要收纳。到了七八月,又碰上一个多月没下雨,闹起了秋旱。虽说没有酿成大灾,但也算是半荒之年,乡里百姓纷纷前来报灾。知县只好四处巡视灾情,库房自然也没什么进项,眼瞅着这半年能收支平衡就不错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十一月,钦天监上奏,本月十五会出现月食,朝廷下令各地举行救护仪式。知府接到公文后,转发给下属各县。到了月食那晚,知县召集下属官员、师生、僧道等人,在县衙举行救护仪式。按照惯例,库房要准备宴席,在后堂款待众人。金满因为没人帮忙,就花钱让厨师准备酒菜,自己则不敢离开库房,转而请刘云和门子在宴席上帮忙照看酒具,招待客人。

官员们不过走个过场,拜了几拜,就到后堂喝酒去了。只留下僧道在前厅演奏乐器,一直闹到凌晨才散场。这边刚收拾完,又传来新按院到任的消息,知县急忙乘船去府城迎接,还要安排船上的各种供应,整整一夜没合眼。

天亮后,金满清点库房物品,发现少了四锭元宝。他心里一惊,暗自思忖:“昨天我一步都没离开库房,难道有人用障眼法偷走了?说不定掉在哪个角落了。”于是,他开始在库房里四处搜寻,可找遍每个角落,连元宝的影子都没见着。他急得直跺脚,大喊道:“怎么这么倒霉!丢了这二百两银子,拿什么赔啊?要是不赔,肯定要闹到官府,这可怎么办!”

他一边念叨,一边又重新找了一遍,恨不得把整个屋子翻个底朝天,可依然一无所获。金满急得团团转,正不知所措时,外面的人听说库房丢了银子,都跑过来打听,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此时,那些当初反对他管库房的令史却幸灾乐祸,在一旁说风凉话、做鬼脸,把这事当成笑料到处传播。正所谓:幸灾乐祸于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过了五六天,知县迎接完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好硬着头皮把丢银子的事禀告知县。知县还没开口,那几个令史就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自己管库房丢了银子,不去想办法赔,还来跟老爷说,难道要老爷赔不成?”

知县之前在抽签的事上有点偏袒金满,现在出了这事,也有些生气,喝道:“库房由你负责,又没有外人进来,怎么会丢银子?肯定是拿去吃喝嫖赌花光了,在这儿找借口!这次先饶了你,限你十天之内把银子补上,不然一定严惩不贷!”

金满垂头丧气地走出县衙,立刻找来县里的捕快商量对策。江南人说的阴捕,就跟北方的番子手差不多,在官府登记在册的叫官捕,帮忙的叫白捕。金满不管官捕、白捕,全都请到酒店,摆上酒席,说道:“今天麻烦各位,不是为了我个人私事。四锭元宝,普通人家哪有?跟零散银子不一样,一旦用出去,肯定会露馅。还请各位多费心,要是能查到线索,抓住盗贼,我愿意拿出二十两银子作为酬谢。”捕快们纷纷答应:“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眼看着十天期限就要到了,捕快们酒喝了不少,却一点线索都没有。知县把金满叫来问:“银子找到了吗?”金满如实禀报:“我和捕快一直在追查,还是没有消息。”知县大怒:“我限你十天补上,哪有时间等你追查!”随即下令:“来人,把他拉下去打!”金满连忙磕头求饶:“小人愿意赔,求老爷再宽限十天,我变卖家产也要把银子凑齐。”知县这才答应再给他十天时间。

金满掌管库房这段时间,也没捞到多少油水,现在突然要赔这二百两银子,实在难以筹措。他把家里的首饰、衣服全都变卖了,还是不够,身边只剩一个叫金杏的丫鬟,今年十五岁,长得十分清秀:鼻梁挺直,面容端正,牙齿洁白,嘴唇红润,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灵动的眼睛。头发乌黑浓密,垂到地上,双手如同尖尖的竹笋,肌肤细腻白皙。整个人就像含苞待放的豆蔻,又似刚刚绽放的桃花。

金满平日里把金杏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原本打算再等个一两年,遇到富贵人家的公子,无论是做小妾还是通房丫头,把她嫁出去,怎么也能换个百八十两银子。可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上卖个好价钱了,实在可惜!思来想去,他只好把自己住的几间房子抵押出去,这才凑够二百两银子,铸成四个元宝,当堂交给官府,封存在库房里。知县叮嘱他:“下次可要小心!”

金令史心里十分不痛快,锁好库房的门后,回到公廨里,独自坐在门口,越想越懊恼。他心里嘀咕着,这到底是图什么呀,白白花了这么一大笔冤枉钱,真是平白无故地倒霉!正烦闷的时候,只见家里的小厮秀童,喝得半醉,从外面走了进来。秀童看见金令史,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金令史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个蠢奴才!我正心烦气闷呢,你倒好,还在这儿快活地喝酒?我正愁没钱用,你倒有闲钱买酒喝?”秀童解释道:“我见阿爹这两天心情不好,连带着我也高兴不起来。常听人说酒能让人忘掉忧愁,我身边碰巧积攒了几分银子,就买了点酒来解解闷。阿爹要是没钱买酒,我在店里还剩下一壶酒的钱,去取来就是了。”金令史没好气地喝道:“谁要喝你的酒!”

原来在苏州有这么个风俗,不管是官府内部还是外部的人,凡是做令史的,大家都称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的时候被卖到金家的,从小就在金家被抚养长大,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金家一直把他当作过继的义子,所以秀童叫金令史“阿爹”。秀童本想着取壶酒来让阿爹解解闷,这完全是一片孝顺的心意。可谁能想到,人与人的想法不同,他的这番举动反倒触动了金令史的猜疑之心,差点就送了自己的性命。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秀童就自己走进屋去了。金令史突然心里一动,暗自寻思:“昨天一整晚我都没合眼,根本没有外人能进来偷走银子。只有秀童进进出出拿东西好几次,难不成这银子是他偷的?”可他又转念一想:“这小厮从小就跟着我,做事很得力,从来没发现他有手脚不干净的毛病,怎么会突然就起了偷盗之心呢?”

但他又琢磨起来:“这小子平日里就爱喝酒,大凡那些做盗贼的,很多都是因为喝酒和赌博才走上邪路的。他喝酒喝上了瘾,又没别的来钱的地方,看到这么大锭的元宝,而且就在手边,怎么会不心动呢?要不然,他成天买酒喝,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接着他又想:“可也许不是他。他要是想偷,可能也就偷几块散碎的银子,这么大锭的元宝,他恐怕没这个胆子和能力。就算真偷了,他又怎么处理呢?总不能放在钱柜上一点一点地花吧,那样迟早会被人发现的。就算他拿出去,一次最多也就拿一锭,应该还会剩下三锭在家里。我今晚去搜搜他的床铺,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刚有了这个想法,他又觉得不妥:“这也不是个好办法。他要是真偷了这么大的银子,肯定会藏在他父母家里,怎么还会留在自己身边呢?要是搜不出来,反而会被他嘲笑。可要是冤枉了他,他没偷,却被我怀疑,以后他的心就凉了,也不会再好好为我做事了。”

突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对了!城里有个莫道人,据说会召唤神将断案,能清楚地预知吉凶。他现在住在玉峰寺里,我何不去请他来问问,这样就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了。”

就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金满就起床了。他吩咐秀童去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的东西,还要买些酒肉,说是用来答谢神将的。而他自己则直接前往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没过多久,莫道人来到金家,布置好法事的坛场,接着让邻家一个小学生“被神灵附体”。莫道人装模作样,踏着特定的步伐,念动咒语,书写符咒。那小学生随即手舞足蹈,摆出一副手握宝剑的架势,口中喊着“邓将军下坛”,声音洪亮,完全不像是小孩子该有的嗓音。

金满见“神将”降临,不停地磕头行礼,诚心诚意地诉说自己的遭遇,恳请“神将”指出偷银子的盗贼。“天将”却摇摇头说:“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拜请求,希望“天将”能明示盗贼姓名。莫道人又摆好灵牌,大声喝道:“鬼神公正无私,善恶皆有报应。有问必答,速速显灵!”

金满一个劲儿地磕头,“天将”终于开口:“把闲杂人等都退下,我便告诉你。”当时,那些令史家眷以及衙门里当差的,听说莫道人在金家召唤神将,都觉得新奇,纷纷赶来围观,挤得屋子满满当当。金满好言好语地把众人都请了出去,只剩秀童一人在旁边伺候。“天将”却喊道:“还有闲人。”莫道人便让金满把秀童也赶到屋外。

接着,“天将”让金满伸出手,金满跪着伸出左手。“天将”用手指蘸了酒,在金满手心写下“秀童”二字,大声喝道:“记住!”金满大吃一惊,这正和他心中的怀疑相符,但他还是不敢完全相信,便一边磕头一边祷告:“我抚养秀童十多年,他从来没有偷窃的行为。如果这银子真是他偷的,我定当严刑审问。可这不是小事,还请神明仔细查探,不要随了我的私心!”

“天将”又蘸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还对着空中比划,仔细辨认字迹,结果还是这两个字。金满这下深信不疑,不再有任何怀疑。随后,莫道人书写退符,那小学生往后一倒,众人将他扶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问他刚才的事,他却一无所知。

金满把用来答谢“神将”的三牲祭品送给莫道人,送他离开后,就连夜去找负责缉捕的阴捕,准备抓“贼”。领头的阴捕张二哥,问清缘由。金满把秀童之前说的话,以及“天将”三次指出“秀童”名字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连阴捕都觉得有八九分可能是秀童所为,只是这不是他们自己侦查出来的,不想担责任,便推辞道:“还没经过官府,不好随便拷问。”

金满在衙门里混了这么久,哪能不明白其中意思,连忙说:“这事我来做主,和各位无关。只要能严刑逼供,找出真赃,之前答应的二十两银子,一分都不会少。”张阴捕这才答应,叫上兄弟张四哥,又叫来几个帮手,跟着金令史出发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一更时分,秀童收拾好堂屋的餐具,吃完晚饭,提着灯笼出县衙,准备迎接金令史回家。刚出县衙大门,就被三四个阴捕用麻绳套住脖子,不由分说地拖到城外一个破旧的屋子里。秀童刚要开口询问,阴捕举起铁尺,狠狠打在他肩膀上,大声喝道:“你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