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2 / 2)

崔衙内不敢抬头,恭敬地说道:“启禀娘娘,我是崔亚,迷失了道路,想在贵庄借宿一晚。他日回家,我父亲崔丞相定会重重报答。”女子微笑着说:“我们等衙内多时了,今日有幸得见。请衙内到庄里歇息吧。”崔衙内连忙推辞:“这怎么敢,实在不妥!”但女子再三热情相邀,他只好作揖致谢,跟着进了庄。

来到一座草堂,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丫鬟端来香茶。崔衙内忍不住问道:“敢问娘娘,这里是什么地方?您又是哪家小姐?”女子轻启朱唇,缓缓说道。崔衙内听了,心中暗想:“这事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喝完茶,丫鬟收走盏托。崔衙内正想着:“肚子正饿,却只给喝茶!”就听女子吩咐准备酒菜。

不一会儿,丫鬟们就摆好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只见屋内灯火辉煌,桌上摆满了珍奇的杯盘,各色美味佳肴琳琅满目。珊瑚筵席旁,美丽的丫鬟捧着美酒;琉璃杯中,斟满了玉液琼浆。崔衙内拱手说道:“承蒙娘娘赐酒,实在不敢当。”女子笑道:“不必客气,还请衙内尽兴畅饮。我家也是勋臣贵戚之家。”

崔衙内忍不住问道:“不知娘娘究竟是哪家府上?”女子神秘地说:“不必多问,日后你自会知晓。”崔衙内又说:“家中父母还盼着我回去,还请娘娘指条路,让我尽早回家。”女子却道:“不着急,我家与五伯诸侯都有姻亲,衙内又是宰相之子,我们两家门户相当。我父亲一直为我议亲,可东来的不答应,西来的不成事,没想到今日竟与衙内在此相遇,这或许就是缘分!”

崔衙内听了,心里越发慌乱,却又不敢违逆,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几杯酒下肚后,崔衙内再次恳求:“还请娘娘指条路,让我回去吧。”女子依旧说:“不着急,明日就让我父亲送衙内回去。”崔衙内坚持道:“男女有别,自古就有‘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说法,我深恐冒犯了娘娘。”女子却笑着说:“无妨,就算不结为夫妇,明日也一定会送衙内回去。”

就在崔衙内恍恍惚惚之际,突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丫鬟进来禀报:“将军来了!”女子说:“我父亲来了,请衙内稍等片刻。”说完,莲步轻移,迎了出去。崔衙内心中疑惑:“这里怎么会有将军?”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走到一处,转过一个阁楼,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崔衙内躲在暗处,用舌尖舔破纸窗,朝里望去,这一看,顿时吓得浑身冷汗直流,动弹不得,心中暗想:“我这条命怕是要丢在这里了!走了一整夜,竟然闯进了这么可怕的地方。”只见阁儿里两排朱红椅子整齐摆放,主位上坐着的,正是白天被他用弹子打中的那个一丈多长的骷髅!

就听那女孩儿向骷髅行了个礼,问道:“爹爹,您找我何事?”骷髅怒气冲冲地说:“孩儿,你也不来看我!我白天出去,看到一只雪白的鹞子,模样十分奇异,就捉来架在手上。没想到山脚下有个人朝我射了一弹子,正好打在我眼睛上,疼死我了!我问了山神土地,才知道是崔丞相的儿子崔衙内。要是我捉到他,一定把他双手反绑在将军柱上,剖开胸膛,挖出心肝!我左手端起酒,右手拿着他的心肝,吃一口肉,喝一杯酒,好好报这个仇!”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正是早上酒店里的那个酒保。骷髅问道:“班犬,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班犬恶狠狠地说:“刚听到,真是太可恨了!崔衙内早上还在店里向我买酒,没想到竟然打了将军的眼睛!”女孩儿连忙求情:“爹爹,他也许是不小心的,您就饶了他吧!”班犬却插嘴道:“妹妹,别怪我多嘴,崔衙内刚才还和你在草堂喝酒呢!”

女孩儿着急地说:“爹爹,崔郎与我饮酒,那是因为我们五百年前就有姻缘。看在女儿的份上,您就饶了他吧!”骷髅依然怒火中烧,女孩儿则不停地求情。崔衙内在窗外听得心惊胆战,心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悄悄走出草堂,打开院门,飞身上马,狠狠一鞭,那马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他也顾不上辨路,连夜拼命逃离,一直跑到天色将亮,终于离开了那座诡异的定山。崔衙内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终于逃出来了!”

崔衙内正暗自庆幸逃离险境,突然,林子里猛然冲出十几个人,随着一声大喊,将他团团围住。崔衙内心中叫苦不迭:“我真是倒霉透顶!刚逃出龙潭,又掉进虎穴!”可仔细一瞧,原来是自己的随从。他又气又喜道:“你们差点把我吓死!”

随从们关切地问:“衙内,您一整夜去了哪里?要是今天找不到您,我们都得吃上莫名其妙的官司。”崔衙内这才把昨晚离奇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众人听罢,纷纷双手合十,庆幸道:“幸好您平安无事!我们昨晚不敢回去,一直在林子里守到现在。说起来也巧,那只新罗白鹞,原来飞到林子后面的树上了,我们刚刚才找回来。”

养角鹰的仆人又凑上来,兴奋地说:“衙内,我们本地人都知道,这山里奇禽异兽多着呢,不如再进去打猎吧!可惜昨天没尽兴。”崔衙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敢提!”众人搀扶着惊魂未定的崔衙内,回到了府中。

回到家,众人草草吃了些犒劳的饭菜,崔衙内便来到厅堂拜见父母。父亲板着脸问:“一夜不归,你到底去了哪里?可把你母亲急坏了!”崔衙内赶忙说:“爹娘,我昨晚遇见了一件怪事!”接着,他把昨晚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父亲听后,勃然大怒:“你这小子,净胡说八道!罚你去书院反省,让院子看着你,不许出来!”无奈之下,崔衙内只好乖乖去了书院。

时间飞逝,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正值夏日,天气闷热难耐:夏日的气息弥漫,雨后的亭台楼阁格外清爽。手中轻摇着纨扇,偶尔有凉风拂过,人们解开衣襟,悠闲地玩着弹棋、打马的游戏。古鼎中焚着龙涎香,照壁上挂着名人字画。竹林间,风穿而过,发出沙沙声响;两行青松,掩映着青瓦。此时,最惬意的莫过于品尝沉在冷水里的李子和西瓜,切开青绿的瓜皮,露出新鲜的果肉。

这三个月,崔衙内一直被关在书院。这天实在酷热难当,他便偷偷溜到后花园乘凉。坐下后,他长舒一口气:“整整三个月没出书院,今天在这儿乘凉,真是快活!”不知不觉,二更时分,一轮明月缓缓从东方升起:月亮,亘古不变地东升西落,夜晚升起,拂晓隐去。它难得圆满,却常现残缺。最适宜在午夜欣赏,更衬三秋的意境。它的幽光好似严霜洒落,皓白的月色能与瑞雪媲美。深夜,月光透过窗户,伴着清风,曾让无数离人黯然神伤。

崔衙内借着月色,在园中漫步。突然,一片黑云飘来,云开之处,只见一人驾着一辆香车,车上坐着一位女子。驾车之人,正是之前在酒店遇到的酒保班犬。而香车里的红衣女子,崔衙内一眼认出,正是在庄中借宿时,留他饮酒的那位姑娘。女子下车,轻声说道:“衙内,前日我好意留你,你为何不辞而别?”崔衙内心有余悸,赶忙说道:“我哪敢不跑?再不走,只怕您左手端着酒,右手拿着我的心肝当下酒菜了!还请娘娘饶命!”

女子笑着说:“别害怕,我既不是凡人,也不是鬼怪,而是上界神仙,与衙内有五百年的姻缘,今日特来与你相聚。”说着,她让班犬驾车离开。崔衙内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缘分迷惑,忘却了之前的恐惧。

就这样,两人在书院里度过了几天。院子觉得不对劲,暗自嘀咕:“这几天衙内不让我们进书院,到底怎么回事?”夜里,他悄悄张望,竟看到一个妖媚的女子。院子赶紧将此事告诉管家婆,管家婆又禀报给了崔丞相。

崔丞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抄起宝剑就往书院冲去。崔衙内见父亲来了,赶忙行礼。丞相怒喝道:“我让你在书院读书,你却勾引来邻舍女子!要是被朝廷知道,还以为我纵容你,这可要毁了你日后的仕途!”崔衙内急忙辩解:“爹爹,没有的事!”话还没说完,屏风后走出那位红衣女子,盈盈下拜。

崔丞相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举剑上前,大喝一声:“看剑!”可奇怪的是,剑竟然砍不下去。再一看手中的剑,只剩下剑靶,他惊得连连后退,呆立当场。女子却不慌不忙地说:“相公莫急!我与崔郎有五百年的姻缘,注定要结为夫妇,日后还会一同成仙。”崔丞相毫无办法,只好去找夫人商量,决定请法官来降妖。然而,请来的人根本制服不了这女子。

正当全家焦头烂额之际,客将司前来禀报:“相公,新到任的司法官罗公适前来参拜。我们说您不见客,他问缘由,我就把府上的事说了一遍。罗法司说,本地有位在世神仙罗公远,能断此事,那还是他的兄长。”崔丞相立刻请罗公适相见。

一番寒暄后,崔丞相赶忙询问罗公远的下落,随后写了封信,派人将罗公远请到府中。崔丞相见罗公远气质非凡,便带他到书院与女子相见。罗公远好言相劝:“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崔衙内吧。”可女子根本不听。

罗公远无奈,只好施展法术。刹那间,一阵怪风骤起:风势凶猛,吹得树叶纷飞,忽南忽北,忽东忽西。春天,它催开柳叶;秋天,它吹落梧桐。它吹进朱门大户,带来凉意;也吹进简陋小巷,增添寒意。风声如鼓,震动大地;又如雷鸣,响彻晴空。风过之处,尘埃尽散,连日光移动、树影变换都仿佛是它的功劳。

风过之后,两个道童现身,一个拿着缚魔索,一个握着黑柱杖。罗公远命令道童捉拿女子。女子见状,大喊一声“班犬”,班犬立刻从虚空中跳出来,怒气冲冲地挥舞着双拳,想要抵挡。但邪不压正,两个道童用缚魔索,先捆住了班犬,又制服了红衣女子。罗公远喝令他们现出原形,只见班犬变成一只老虎,红衣女子化作一只红兔。罗公远解释道:“那个骷髅神,本是晋代的一位将军,死后葬在定山,年深日久成了精,才出来作怪。”

罗真人降伏了这三个妖怪,救了崔衙内的性命。从那以后,定山一带太平无事。这个故事,就叫做《新罗白鹞》《定山三怪》。后人写诗感叹:虎奴兔女活骷髅,作怪成群山上头。一自真人明断后,行人但道永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