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中平五年(188年),沛国谯县的夏侯氏宅邸内,一声婴啼划破了暮色。
次子夏侯霸的诞生,为这个与曹氏家族渊源深厚的将门之家再添新丁。
父亲夏侯渊时任骑都尉,正随曹操在兖州募兵,母亲丁氏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望着窗外纷飞的战火,或许未曾料到这个孩子未来的人生,竟会在魏蜀两国的刀光剑影中跌宕起伏。
夏侯家族与曹氏的羁绊,早在曹操举义旗时便已深植。
夏侯霸的祖父夏侯尚与曹操是连襟,父亲夏侯渊更是曹操麾下“八虎骑”之一,常年征战四方。
童年的夏侯霸,是在兵营的号角与战马的嘶鸣中长大的。
他见过父亲披甲归来时铠甲上未干的血迹,听过老兵们讲述虎步关右的传奇,也在无数个深夜,望着母亲对着父亲的将旗默默垂泪。
建安五年(200年),年仅十二岁的夏侯霸随父驻守陈留,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战场的残酷——那是一场与刘备军的遭遇战,箭矢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溅起的泥土混着鲜血糊在脸上,从此在他心中烙下了对刘氏集团的复杂情感。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的定军山,成为夏侯霸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折点。
时年三十一岁的他,正随兄长夏侯衡在长安整训军队,突然传来父亲夏侯渊被黄忠斩于阵前的噩耗。
当信使跪在他面前,呈上染血的征西将军印绶时,夏侯霸只觉天旋地转。
那一夜,他独自坐在演武场的点将台上,望着天边残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从此,“为父报仇”四个字,便如同一道刻在骨血里的咒印,驱动着他在未来的岁月里,一次次向蜀汉的阵营举起兵器。
魏文帝黄初元年(220年),曹丕代汉称帝,夏侯霸以“烈士之子”的身份被授予偏将军,赐爵关内侯。
这一年,他三十二岁,终于正式踏上了父亲曾走过的军旅之路。
初入官场的夏侯霸,身上既有将门虎子的倨傲,又带着少年丧父的沉郁。
他刻意模仿父亲治军时的严苛,每日寅时便起身校场,亲自督促士兵练习戟法,甚至在寒冬腊月,也要求部下赤脚趟过结冰的护城河——他要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证明自己无愧于“夏侯”之名。
太和四年(230年),曹魏发动子午谷之战,这是夏侯霸第一次独立担任前锋。
当他率五千精兵踏入子午谷时,栈道上的积雪还未消融,两侧峭壁间不时有冻石滚落。
行至兴势围,探马突然来报:蜀军已在谷口设伏!那一刻,夏侯霸脑海中闪过父亲临终前的面容,热血瞬间涌上头顶。
他下令扔掉辎重,全军轻装突击,自己则手持父亲遗留的铁胎弓,在乱箭中射杀了三名蜀军校尉。
当夜幕降临时,浑身浴血的他靠在营寨的鹿角旁,望着远处蜀军撤退的火把,忽然意识到: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的少年,终于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将军了。
青龙年间,夏侯霸被调任陇西,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边疆生涯。
这片汉羌杂居的土地,远比中原复杂——既要防备蜀汉的渗透,又要安抚反复无常的羌族部落。
他采取“恩威并施”之策:一方面在狄道城修建坞堡,囤积粮草,训练出一支能在山地作战的轻骑;另一方面,他娶了羌族豪酋之女为侧室,带着酒肉牛羊亲自前往部落会盟。
有一次,羌族首领迷当故意在宴会上以“汉将饮血酒”相刁难,夏侯霸竟拔刀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酒樽,仰头饮尽——此举震惊全场,从此陇西诸羌皆以“血手将军”称之,再不敢轻易生乱。
正始十年(249年)正月初六,洛阳的凛冽寒风中,一场改变曹魏命运的政变悄然爆发。
当夏侯霸在长安接到密报,得知曹爽兄弟被司马懿诱骗至高平陵并诛杀时,手中的茶盏“啪嗒”落地——他清楚,自己作为曹爽一党重要成员,从此再无退路。
事实上,早在曹爽辅政时期,夏侯霸便已卷入权力中心。
他与表弟夏侯玄(曹爽表弟)一文一武,分别掌控雍凉兵权与朝廷舆论,成为曹爽集团的左膀右臂。
为了报答曹爽的知遇之恩(曹爽曾力排众议,将他从陇西调回中枢,升任征蜀护军),夏侯霸在正始五年(244年)的骆谷之战中,明知曹爽战略失误,仍率部强行突破蜀军防线,导致数千精锐埋骨秦岭——那时的他,或许未曾想到,这份“愚忠”,竟会在五年后将他推向绝境。
司马懿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解除夏侯玄的兵权,将其召回洛阳任大鸿胪。
临行前,夏侯玄在长安城头握住夏侯霸的手,两人相望无言——他们都明白,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更致命的是,新任雍州刺史郭淮与夏侯霸素有旧怨(当年在陇西,郭淮曾弹劾夏侯霸“私通羌人”),如今大权在握,每日派心腹监视夏侯霸的一举一动。
那段时间,夏侯霸常于深夜登上城楼,望着南方的秦岭发呆:往北,是被司马懿掌控的洛阳;往南,是杀父仇敌的国度——他该何去何从?
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是一个细节:某天清晨,他发现府中的厨子换了新人,那人身形魁梧,腰间却系着一条绣有“司马”家徽的汗巾。
刹那间,父亲被杀时的鲜血、曹爽被诛时的惨叫,在脑海中交织成一片猩红。
他连夜召集亲卫,带上仅有的三百死士,趁夜打开城门,一头扎进了茫茫秦岭——这一年,他六十一岁,人生第一次,背离了家族效忠三代的曹魏。
从长安到蜀汉的汉中,直线距离不过四百余里,却横亘着秦岭、大巴山两道天险。
夏侯霸选择了最艰险的阴平小道——这条被称为“死亡之路”的古道,当年曹操征张鲁时,曾有三分之一的士卒葬身于此。
深冬的秦岭,积雪没过马腹,三百人很快便迷失了方向。
更可怕的是,出发第三日,他们遭遇了暴风雪,二十匹战马被冻死,粮草彻底断绝。
“将军,不如杀马充饥吧。”亲卫统领王忠跪在雪地里,睫毛上结着冰碴。
夏侯霸望着那匹伴随自己十年的战马“追风”,它正低头啃食着冻硬的枯草,蹄铁上还沾着当年定军山的泥土。
他闭眼挥了挥手,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战马的悲鸣——那声音,像极了父亲临终前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