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刻下,墨汁几乎浸润了整片竹牍。洪德将竹牍郑重地递入一旁侍候的老管家手中。那老管家看着屏风后少女梳洗后更显惊魂未定、却难掩清透的侧影,浑浊的老眼中复杂难言。他将那卷沉甸甸的赎罪书放入一个半旧的、漆色剥落的精致木函内。少女怀中,被换下的那件旧葛衣也被叠好,悄悄塞入洪德手中一个不起眼的青布行囊。
镐京宫阙巍峨,重重积雪压着琉璃瓦当。幽王罢朝不久,正在暖殿软榻上半卧半坐,由一名宫娥轻捶肩膊,意态慵懒。近侍脚步轻悄地趋近王座阶下,伏地细声回禀:“陛下…囚臣褒姠之子,褒洪德,携贡品于宫门求见…”
“褒姠?”幽王眼都未睁,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当“贡品”与“美人”两个词被小心地、带着试探意味地递出时,他微阖的眼皮骤然掀开一条缝隙,暗沉的眼珠里掠过一丝如鹰隼攫物的寒光。挥手屏退捶肩的宫人,他懒散地撑起身体,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玩味:“献美赎罪?呵…宣他进来,看看到底是块什么料。”
褒洪德几乎是被两名高大的金甲卫士按着肩膀押入暖阁的。阁内浓郁的椒兰暖香扑面而来,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巨大的青铜鎏金温鼎吞吐着热浪,殿柱蟠龙,四壁辉煌,洪德几乎被这威压与富贵灼伤了眼睛。“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光滑冰凉的黑色水磨石地上。他双手捧着一个样式古朴、边缘漆色已显斑驳的木函,极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罪……罪臣之子……褒洪德……拜……拜见……陛下……万岁……”
一名内侍上前取过木函,揭开盖,取出里面那片似乎还带着墨渍的竹牍,小心呈递御前。幽王只略略扫了一眼竹牍开头的几个字,便随手将它丢在温鼎旁光洁的地面上。那竹牍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清响。幽王的目光如探照般射向殿下那伏地的人影之后:“人呢?带上来。”
殿门轻启,一股凛冽寒气卷入。一个小小的、身着深青色细葛衣裙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傀儡,僵硬而缓慢地被两名面容刻板的女官引到殿中。她的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崭新的葛布衣料浆洗得挺括生硬,套在纤细的骨架上反显出一种突兀的空荡。巨大的空间和无数道审视的目光让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崭新的、略显粗糙的裙边,指节捏得泛白。
“抬起头来。”幽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少女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灵魂都被这声音刺穿。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脸。动作僵硬而迟缓。
瞬间,暖阁内流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连近侍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唯一的声音是温鼎中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毫无脂粉痕迹,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新浆过的葛衣领口衬得那细弱的脖颈越发纤瘦,青色血管在薄皮下隐隐可见。唇瓣因紧张而紧抿着,血色褪尽。而那双眼睛……大得惊人,眼瞳如同最上乘的黑曜石打磨而成,幽深墨黑,此刻因为极度的惊恐、羞耻和茫然,映着暖阁煌煌的烛光,蒙着一层令人心碎的、破碎的水光。那份未经世事的稚拙、猝然被抛入龙潭虎穴的惊惶、以及不自知的、从骨子里透出的荏弱与娇柔,糅合成一种奇特的、致命的吸引力——一种完全区别于宫中所有刻意调教雕琢、带着香粉与驯顺气息的“美”的、带着生涩露珠与荒野腥气的鲜活生命力!
幽王身体微微前倾,身体里蛰伏的、被金玉雕栏困顿多年的某种暴戾与亢奋瞬间被点燃!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个如同林中惊鹿的少女,喉结急速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褒地所献……姒?”他咀嚼着这个音节,仿佛在品味这鲜活猎物带来的新鲜刺激,眼中燃起浓烈占有欲的火焰,“赐尔名……褒姒。”他不再看洪德一眼,目光灼灼如烙铁,锁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即入琼台,好好……安置!”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两声苍老嘶哑却如惊雷般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暖阁的凝滞!两位须发如霜、身着正式朝服的老臣猛地从群臣队列中扑跪而出,额头“咚”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声音悲愤欲绝!
“妖孽祸水!倾国亡家!史不绝书!”一位老宗正激动得胡子乱颤,双手高举如托日,“夏桀丧于妹喜!殷纣亡于妲己!陛下!血迹斑斑的前鉴就在昨日啊陛下——!”
另一位掌礼官更是声泪俱下,手指颤巍巍指向面无人色的少女:“此女来历草野,骤入禁宫,已是不详!其身负罪臣之女烙印,怨气凝塞!老臣泣血叩请陛下……”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身躯,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将此女押出午门,立时处决!以应天象!斩断祸根!方能护我大周……国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