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石——父——!!”
一声饱含了极致仇恨与杀意的嘶吼撕裂了东宫的死寂!宜臼双眼赤红,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狮!他猛地推开试图阻拦的东宫属官,劈手从墙上摘下从未饮血的青铜礼剑!冰冷的剑身映出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少年太子仗剑冲向东宫大门!
然而,宫道幽深曲折,他刚刚踹倒两名试图劝阻的内侍,转过一道宫廊,迎面撞见的,却是神色仓惶正欲乘步辇逃离的虢石父!
四目相对的刹那,惊骇在虢石父眼中炸开!“太……太子?!”他肥胖的身体猛然后缩。
“奸贼——纳命来!”宜臼目眦欲裂,所有旧恨新仇尽数化为这雷霆一击!少年全身力量凝聚于双臂,寒光刺眼的青铜长剑带着凄厉的破空之音,恶狠狠地朝着虢石父那颗肥硕头颅劈斩而下!
千钧一发!虢石父吓得魂飞魄散,生死关头爆发出与他体型不符的敏捷,肥胖的身体猛地向步辇另一侧扑倒翻滚!利刃带着刺骨的寒风,“嚓!”一声重重劈砍在坚硬的紫檀木步辇扶手上,深入数寸!木屑飞溅!
一击不中!宜臼怒吼着拔剑欲再斩!虢石父早已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躲入惊慌失措的随从侍卫身后,一边以袖掩面鬼哭狼嚎般嘶喊:“快!拦住他!逆太子要行刺大臣!快报陛下——!”一边连滚带爬地朝着幽王寝宫方向抱头鼠窜!
“追——!”宜臼提剑猛追,眼中只有那肥硕逃窜的身影,已是怒极攻心,不顾一切!
幽王寝宫内,暖炉炭火正旺。传信内侍连滚带爬撞入殿门带来的消息,比门外卷进来的寒风更加刺骨:“陛……陛下!大事不好!太子殿下……持利器在东宫左道……欲杀虢上卿!虢上卿性命危矣!”
“孽障——!”幽王猛地从软榻上站起,紫金丝袍被带起一阵狂风!脸上瞬间被惊怒与震骇所占据!竟敢在宫禁重地持械杀他股肱之臣!此子……已彻底疯了!“尹球!”他咆哮着指向殿外,杀气森然,“速带虎贲甲士!给朕将那忤逆不孝之子——拿下!生死……勿论!”
殿门外寒风卷起旋涡,裹挟着不祥。宜臼狂奔的脚步猛地停顿在通往宫外的最后一道宫门——后宰门狭窄的夹道前。身后追兵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撞击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般逼近!冰冷的汗珠混着绝望顺着少年太子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最后回首,看了一眼那深宫之中隐约可见的冷宫灰黑色的飞檐,又望向如狼似虎追来的金甲洪流。眼中最后一点少年意气终于被残酷碾碎,只剩下亡命天涯的、冰渣般的狠厉决绝!
“母后!保重!”一声嘶哑的低吼被寒风撕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投入大海的流星,猛地扑入后宰门那道狭窄幽深的、弥漫着垃圾与腐朽气息的门洞!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门洞的黑暗吞噬,消失在前往申国母舅家的茫茫逃亡之路上。
“陛下——!使不得啊——!”朝堂之上,残余的忠直臣子如同扑火的飞蛾,死死阻拦着幽王欲遣兵血洗申国、捉拿宜臼的诏令!一位老御史头颅撞阶,血流满面:“太子纵有千般错!亦是因母后遭冤屈囚禁冷宫!情激之下失手,罪不至死啊陛下!今已避祸母舅之家,其行可悯,其心可哀!若再发兵围申……手足相残!骨肉相煎!传扬天下!陛下何以服众?何以见先帝于泉壤?!”
“太子幼冲,血气未定!为母伸张,情有可原!陛下万不可因虢尹一言而……诛灭亲骨肉啊陛下——!”另一位须发尽白的老相国跪伏向前,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满朝哀声如沸水翻腾。幽王高踞御座,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这一张张涕泗横流、悲愤恳切的老脸。他放在龙案上的手指因压抑的暴怒而微微蜷曲。终究,那滔天的怒火被一丝对天下汹汹口舌的顾忌压下。他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戾气的胸膛起伏被压平,声音透出一种冷酷而疲惫的厌倦:
“……罢了。”
他收回望向申国方向的杀气,目光转向身旁侍立的近侍,冰冷的诏令如同刮骨的寒风拂过朝堂:
“即命金吾卫……查封椒房殿!”每一字都带着碾碎人心的重量,“申氏……移禁……冷宫!无旨……终身不得踏出一步!”诏令如同枷锁,铐定了申氏最后的余生。
随即,目光毫无波澜地转向玉阶之下。虢石父立刻捕捉到君王眼中那丝冰冷的决断,尖细锐利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跟上:“陛下圣明!太子失德,不堪承继宗祧!宜早定储君,以安天下!”
幽王颔首,不容置疑的声音响彻死寂的大殿:“诏命:废太子宜臼!夺其玺绶!即日起——立新后褒姒所生王子伯服……为皇!太!子——!”
死寂。
彻骨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承明殿。
就在这片足以压垮一切的死寂之中,苍老的太史令伯阳父,从文官队列的最前端,缓缓、缓缓地站了起来。老人身着肃穆的玄端朝服,手持代表天象与史笔的玉圭。没有哭喊,没有叩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只是低垂着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布满褶皱、骨节虬结的手上。
然后,他用那只记录了无数王朝兴衰、刻写了无数竹简帛书的手,缓慢而庄重地,一根一根地,解开了紧系在胸前、象征太史令尊严与职责的玉纽绶带。仿佛那不是维系身份的纽带,而是一条缠缚灵魂的冰冷枷锁。
玄色官袍无声滑落。他微微佝偻着背脊,如同一株被骤然抽去了全部生机的古木。接着,他将那柄代表记录天命、匡扶礼法的玉圭,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冰冷的、象征臣子位置的黑曜石地砖上。玉圭与石面相触,发出轻微得几不可闻的脆响。
老迈的身影再不停留。他转身,未向御座方向行告退之礼,亦未看两旁同僚一眼。就这样,踏着那方被他亲手搁下的、断裂的三纲玉圭的余音,一步,一步,踏出了那扇承载过无数光荣与屈辱、此刻却仿佛只余下无边死寂的承明殿殿门。殿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身后投下一条漫长而孤独的影子。
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
殿中鸦雀无声。虢石父嘴角勾起一丝得意又混杂着鄙夷的冷笑。尹球缩着脖子,眼中是如释重负的精光。
然后——
如同连锁坍塌。
一位须发花白的大宗伯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了闭眼,也将手中代表祭祀礼制的玉圭轻轻置于地上。
接着是掌管朝觐诸侯之礼的老宗正。他默默摘下象征身份的玉冠,与笏板一同放落。
一位,两位,三位……越来越多身着朝服的身影,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解绶、除冠、弃笏。他们没有喧哗,没有痛哭,只是各自捧着那些象征身份与职责却已成无物的器具,如同行尸走肉般,缓步走向殿门。玉圭、玉冠、牙笏……各种材质的象征物无声坠地,在金砖与黑石地板上杂乱地敲击出沉闷而杂乱的碎裂声响。那些碰撞、滚落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低沉而悲凉的呜咽,像是周朝几百年煌煌礼制在碎裂呻吟。承明殿巨大的殿门如同巨兽之口,将那些离去的、萧索的身影一点点吞噬,最后,只留下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音的殿堂,满地的断笏碎玉,以及王座之上浑然未觉、搂着新后褒姒正低语调笑的周天子。
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这即将倾覆的王朝最后一点忠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