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将尽的深秋子夜,卫都朝歌城中心的宫阙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檐下的玄鸟铜灯架里,新添的膏油烧得正旺,焰苗噼啪爆响,将厚重梁柱间吞吐浮动的烟气照得纤毫毕现。
一场新君登基后的大宴方酣。
殿宇深处的高阶上,猩红的锦缎铺满主位。州吁斜倚着巨大的虎皮凭几,身形舒展得如同刚刚征服了猎物的虎豹。他身上那玄色绣蟠龙的崭新袍服,在摇曳灯火下反射着近乎凶戾的光。酒气随他每一次的呼吸逸散出来,带着刺鼻的浊香。他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目光向下扫视,如同猛兽慵懒地俯视它刚刚征服的猎场阶下。
阶下,两溜檀木漆案依次排开,案上珍馐罗列,盛满琼浆的青铜兕觥散发出浓郁醉人的醇香。案后端坐的,皆是卫国权柄在握的大夫公卿。然而此刻,殿内空气却凝滞得如同一潭发霉的死水。美酒佳肴的气息与更深处弥漫的、不易察觉的血气交织缠绕,压得人喘不过气。满座贵人,无人敢高声笑语,无人敢轻易举箸,连那盛满美酒的青铜杯盏碰在一起,声响都刻意放得低了,小心翼翼,带着令人窒息的惶然——人人都心知肚明,坐上那位的新君位,是用先君桓公颈项间尚有余温的血,一点点、一凿凿,硬生生染红铸就。
在这片紧绷欲裂的死寂里,唯有一处是例外。
离主位最近的下首右侧首席,新任上大夫石厚,仿佛根本未察觉到这令人如坐针毡的气氛。他独自一隅,意态从容。每每州吁举杯望来,他便立刻将手中玉杯举得更高些,喉结滚动,豪迈地一饮而尽,杯底滴酒不留。他面上泛着酒意浸润的红晕,迎着州吁的目光,每一次对饮都显得无比诚挚,又恰到好处地透出臣下的恭顺。
当州吁的目光又一次扫向他的方向时,石厚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瞬间的停顿。那不是纯粹酒醉的眼神,深处潜伏着某种急迫与嗜血的光。
时机已至。
石厚整了整腰间新佩戴的、象征上大夫身份的犀皮宽绅带,自席间霍然起身。衣袍带动玉组佩饰叮当作响,在这寂静得可怕的殿宇中格外刺耳,瞬间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在殿心站定,对着州吁深施一礼,姿态恭敬,声调不高却清晰沉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圈圈寒意逼人的涟漪:
“臣石厚,感君上深恩,有肺腑之言,愿斗胆启奏!”
州吁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隐去了。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铺着虎皮的案沿,一只手随意地转动着掌中那只镶嵌绿松石的厚重酒樽,锐利如鹰鹫的视线落在石厚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等待猎物的兴致。
“讲。”只有一个字,不容置疑的威势裹挟着酒气扑面而来。
石厚深吸一口气,迎着那令人脊背生寒的目光,声音拔高了几度,穿透殿内的沉滞:“昔日郑伯无道,兴无名之师,侵我疆土,屠戮我子民,此仇不共戴天!君上英睿新立,正该挥雷霆之师,直捣郑都,血债血偿!一则雪我国耻,二则扬君上赫赫威名于天下!”
他激昂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冲撞,带着强烈的蛊惑与煽动。
四座群臣的头颅埋得更低了,许多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大半。郑伯当年与卫国的纷争,他们谁人不知?可如今州吁根基未稳,弑君的腥味尚未散去就要再启兵戈?空气如同被冻结,窒息感沉沉压下,只听得见烛火在灯油中跳动的细微噼啪声,和间或传来的控制不住的、极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上大夫姬扬,须发灰白,在石厚激昂的尾音中猛地一颤,手中的象牙筷脱手坠落在青铜盘中,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惊心。
这短暂的静默如同凝固的油脂,令人窒息。
石厚并未停顿,仿佛全然未觉殿内陡然加剧的压抑气氛。他微侧身躯,目光大胆地迎视着王座上的州吁,声音平稳清晰,字字分明:“然,臣以为,单凭我卫国一旅孤军,难撼强郑根基。彼与东方大邦齐国,连纵已非一日,交情深厚。我若骤起倾国之兵直扑新郑,正予齐国出师之口实,到时强齐劲旅西压,恐非卫国之福!”
州吁捏着酒樽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出森白。一股冷冽的怒意开始在他眼底积聚。殿内烛火的光投在他半边侧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石厚向前迈进一小步,声音愈发沉稳自信,带着奇异的冷静穿透令人不安的气氛:“欲成此伐郑大业,卫不可孤军奋战!当联结四方——西结陈国、蔡国这两柄楔入郑地的尖刀,东连宋、鲁两大国为强援!四国雄师齐动,南北夹击,郑国安得不破?”
“陈、蔡?”州吁的眉头倏然锁紧,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区区小邦,岂可与谋?徒费口舌尔!”他猛地将酒樽往案上一顿,醇厚的酒液激荡而出,在兽纹青铜案面上蜿蜒如血痕,“宋、鲁皆是姬姓宗邦,根深脉厚,岂会轻易为我所用?”他语调拔高,锐利的眼神带着冰冷的逼问,扫过阶下死气沉沉的群臣,“莫非孤这天子旌旗,还不足以号令他们不成?!”
最后一句,如铁锥凿冰,带着雷霆之威,沉沉压下。几个年纪老迈的大臣身体骤然一抖,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角落处有压得极低的惊喘和衣袍的窸窣声,像夜风吹过枯草。
石厚唇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迅速压下。他再次躬身,姿态放得更低,仿佛成竹在胸的谦卑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