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七千忠勇将士……”宋公的牙齿在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就这样……丢在睢水……就剩你……八百?粮道……粮道何在?”
“大王——”孔父嘉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枯叶在石板地上刮擦,“华父督……华父督通敌!早将我孤军动向……泄于公子冯!是……是华父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泣血的琉璃,死死钉向阶侧那一片华贵锦袍的阴影!
华父督排众而出,面色平静如水,眼底却藏着噬骨的剧毒。他对着暴怒边缘的孔父嘉微微垂首,动作优雅如鹤:“司马兵败辱国!又血口攀诬!敢问司马,”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军情何人所泄?郑军怎知你那‘绝密’的睢水小道?怎就在那长葛城下早早筑好陷阱?若非你轻敌冒进,孤军深入,贪功逞强,无视本官固守本城、求援邻邦的切切谏言……”他猛地一指殿外方向,那里隐约传来低沉却如同巨兽磨牙般可怕的号角和呐喊声!“何至于引郑贼重兵叩我城门?何至于这商丘满城妇孺……皆要为你的鲁莽……殉葬?!”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刺穿了宋公脆弱的神经!他惨白的面皮猛地一抽,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
“丧军!速祸!罪在孔某一人!”孔父嘉以头抢地,发出绝望的悲鸣,“愿以此残躯……祭军旗!只求大王……速斩我首……献于郑营!或……或可暂熄郑伯怒火……为商丘……换取一线喘息!”
“大王!”华父督一步踏上玉阶,如同铁锁般冰冷的声音紧紧锁住摇摇欲坠的宋公,“社稷存亡,只在陛下转念!孔父嘉为固己权,妄动刀兵,致使数万生灵涂炭!今日不斩此獠,岂止国门将破?满殿公卿!都城数十万生民!必将尽成郑贼刀下之鬼!大王!是惜一将枯骨……”他目光如钩,直直挖向宋公眼底最深的恐惧,“还是……宁亡社稷?!”
殿中死寂,针落可闻。护卫的刀斧手按着腰柄,青铜斧刃的冷光在每个人的瞳仁中无声跳跃。
宋公的手紧握成拳,指节绷得毫无血色。他的目光在阶下血迹斑斑、跪伏请死的孔父嘉脸上掠过,又撞上华父督那两片冰冷噬人的眸子。恐惧如同冰冷的沼泽,瞬间淹没了所有迟疑。嘴唇翕动半晌,终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仿佛灵魂也被抽走的叹息。他猛地阖上眼皮,偏过头去,下颌那道绷紧的线条无声地宣判。
够了!
一道狠戾暴烈的寒芒在华父督瞳底炸开!就在宋公阖眼转头的一瞬!
“铮——!” 声如金铁断筋!华父督猛地探臂!一把将护卫按在腰间的长柄青铜战斧活生生抽了出来!沉重的斧头带起沉闷的锐响!
“社稷重器!岂容一叛将染指!某今日——为国除贼!”
华父督的声音如同判官掷下的敕令!雪亮的斧刃在烛火下拉出一道刺眼欲盲的死亡弧光,卷起撕裂空气的尖啸!带着权柄的灼热与铲除异己的狂暴!
孔父嘉猛抬头!那瞬间,他没有看那当头劈下的凶斧,也没有看狰狞扑来的华父督。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只有上方宫殿藻井深处——那一片被彩绘雕梁分割开的、冰冷的、属于旧日的宫檐一角!那曾是他身披锦袍,接受嘉奖的地方……一声撕心裂肺、包含一生忠烈悲凉的咆哮终于冲喉而出!
“轰——!”
斧刃入肉斩骨!爆裂刺响!巨大的力道下,孔父嘉那花白染血的脖颈应声而断!一颗斗大的头颅裹挟着凄厉的血泉冲天而起!在空中翻滚着!那双圆睁着的、犹自带着未散尽惊怒和难以置信的死寂眼神,死死凝望着大殿穹顶藻井深处华丽的彩绘!温热的、稠密的、几乎带着雾气的血雾如同泼洒开的赤练,轰然喷溅在冰冷的墨玉阶石之上!泼溅在两侧跪伏的公卿华服之上!泼溅在殿柱蟠螭金纹之上!
无头的尸身并未立刻倒地。那道魁伟如古松的身躯,似乎被斩断的脊柱里仍有最后一丝忠魂的倔强撑着,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断颈处那碗口大的血洞如同失修的泉眼,猩红的血混合着白色骨渣汩汩涌出,很快便将身下残破的将军内袍和冰冷的地面浸透一片暗红色黏稠的海!那颗飞落的人头带着闷响砸在数尺外的金砖地面,断颈切面狰狞无比,白发染血,滚了几滚,才终于停止了所有动作。
死寂如墨,瞬间吞噬了整个大殿!浓重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华父督随手将那柄沾满红白之物的沉重战斧“当啷”一声扔在脚下的血泊里,任由斧面黏稠的血浆在冰冷的墨玉地面蜿蜒出一条细长如蛇的痕迹。他面无表情地掸了掸溅在锦袍前襟上的几滴细小血点,目光转向殿角那一动不动的尸身和人头,如同看两堆臭肉。随即转身,对着御座之上那已睁开眼、面无人色、浑身抖若筛糠的宋公,深深俯首下去:
“叛贼伏诛!请王上即刻……遣使携叛将首级……开城请降!为我商丘……乞一线苟安!”
殿外的风骤然凄厉起来,卷动悬挂的宫铎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殿门处值守的护卫依旧挺立如松,手中雪亮的斧钺锋刃,在穿堂而入的微茫天光下,一滴、一滴……滴落下粘稠温热的暗红血珠。砸在尘埃中,晕开一朵朵微小的、不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