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兄弑妹夫,尸骨未寒的合卺酒(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3962 字 2天前

“……寡人先君鲁桓公,承天子明诏,持节入齐,欲结两国盟好之诚!此乃堂堂王命,昭昭于日月!孰料!贼子彭生,竟怀蛇蝎之心,假借护卫之名,行弑君逆天之事于贵境使车之内!铁证如炬,血迹未干!……问罪之师,已砺锋刃!若襄公不能就此大逆不道之事,速速付我凶手首级!寡人虽弱,亦当举全国哀兵,再会诸侯,共问不义,血祭我父!至时,齐水呜咽,恐难洗清这弑君之耻!”

字字锥心!句句泣血!那属于幼主的印玺压在上好的素绢之上,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锋芒!

临淄齐宫中,丹陛之上,齐襄公一把将国书掷于阶下!素绢在地面金砖上摊开,其上字字如血泪控诉。他高大的身躯裹在玄色朝服里,脸上再也寻不见几日前猎苑时的倨傲狂浪,眉峰紧紧拧成一道刻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冰冷的蟠龙兽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快速转动,权衡着所有的血腥与利益。

“传令!”终于,他冰冷的命令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召公子彭生——晋见!”

沉重的铜钉宫门缓缓开启又关闭。当彭生那魁梧如山的身影踏入空旷大殿时,浓烈的酒气与汗腥味扑面而来。他穿着赴宴时的锦袍,带着猎场征尘未散的桀骜气息,一双环眼还残留着放纵的浑浊。看到御座之上兄长那副阴沉如同暴雨将至的面色,以及阶下那刺目的素绢,彭生粗豪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惊疑和不解。

“兄长——!”

齐襄公居高临下,那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锥,不带一丝兄弟情谊。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重如千钧:“彭生。寡人奉天子命,与鲁修好。两国休戚,攸关社稷。然尔……竟敢心怀豺狼,目无法纪!于车骑之际,趁乱行凶!屠戮鲁君于车内……毁我盟好,坏齐大计!其罪……当诛!”

彭生的醉眼猛地睁大!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了脑颅!难以置信的错愕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即转化为暴怒的赤红!他往前踉跄一步,巨大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颈项间青筋根根暴起如虬龙!

“什么?!弑君?!我没有——!”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如同火山在他胸中喷发,他几乎是咆哮着,“是兄长你!是你下令……”

“拿下!”齐襄公猛地一声断喝!如同炸雷!

殿中四角早已蓄势待发的数名殿前铁甲力士如同鬼魅般骤然暴起!如同数道黑色闪电扑向彭生!沉重的躯体将他尚未来得及呼出的冤屈狠狠撞倒在地!冰冷坚硬的青铜剑鞘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对付野牛般重重击打在他的下颌与后颈之上!

咔嚓!骨骼碎裂的闷响!彭生的咆哮戛然而止!一口混杂着断齿的鲜血狂喷而出!

他的头颅被几只有力的手死死按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眼角的余光,在极度充血与翻转之中,猛地瞥见——

——殿柱底座的蟠纹凹槽深处,几点干涸得如同乌黑星子般、几乎与暗纹融为一体的细微血斑!那是三日前,他亲手奉兄命,处理掉那个自清光台暖阁走出、试图向鲁侯哭泣攀咬的齐国小内侍时,未能擦拭干净的“残局”!

巨大的讽刺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嘶吼着,疯狂地挣扎,试图用尽最后的力量去指证!然而——

“逆贼!休得放肆!”一声厉吼!

寒光如练!一柄沉重的青铜长锏带着撕裂空气的死亡尖啸!如同九天落雷!朝着他那被巨力按在冰冷金砖之上、几乎扭曲变形的头颅!带着千钧风雷之势!狠狠挥砸而下!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撞击,混杂着头骨爆裂的碎裂声!一股混杂着灰白色脑浆与碎骨的浓稠血浆猛地溅射开来!如同爆开了一朵极其惨烈肮脏的赤白之花!有几股甚至喷溅到数步之外殿柱上那精美的鎏金蟠龙身上!滚烫的污血顺着那冰冷昂首的龙鳞蜿蜒流下,更粘稠地掩盖了龙爪之下那几滴微不足道的、三日前的暗褐色血斑……

“启禀君上!逆贼彭生,已然伏诛!”殿前将军单膝跪地,声音冰冷地复命,手中长锏的铜箍缝里还在缓缓滴落着浓稠的浆液。

齐襄公面无表情,目光扫过殿柱上那新鲜流淌的、尚且冒着丝丝热气的血浆污迹,又似乎不经意地掠过那几处早已被盖住的旧痕。他眼中一丝波澜也无,只有冰冷的尘埃落定。

“收拾干净。”他缓缓开口,目光转向大殿外阴沉的天光,“将……此逆贼的首级……仔细包裹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血腥的大殿里回荡:

“……连同齐宫宝库中,那整整八车的金玉锦帛……速速送往鲁国!”

临淄齐宫最深处的暖阁内,兽炉里西域苏合香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蜜油。锦绣帷帐低垂,隔绝了外面的血雨腥风。

文姜木然地半卧在金丝楠木镶嵌螺钿的软塌上,长发散乱未绾,脸上残存着前几日挣扎时留下的青紫色指痕。她那双曾经波光潋滟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空洞的灰败。她失神地望着织着百鸟朝凤图案的华丽藻井,仿佛看着另一个被彻底粉碎、再也不会醒来的幻梦。

暖阁外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齐国侍女服色的年轻女子悄然闪入,低眉垂眼,声音轻细如蚊蚋:“夫人……鲁使已入正殿……向君上问罪……”

文姜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空洞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高处那象征着无上尊荣、此刻却无比虚幻的凤凰尾羽上。

“……那辆……车……”文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沙哑得如同被磨过砂纸,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地挤出,带着深入骨髓的冰冷,“……送进临淄城了?”

侍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是……正停在中门之外……鲁使……正在勘验……”

文姜嘴角缓缓地、无比僵硬地扯动了一下。那像是一个笑,却比哭更令人心寒。她抬起如同玉雕般毫无血色的手腕,颤抖地指向暖阁角落一座巨大的、黑沉沉的紫檀木衣桁——

那上面,挂着一件已经重新被宫中最高明织工缝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浅碧色深衣。

“把它……给本宫……拿过来……”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如同幽谷回音。

侍女不敢有违,颤抖着取下那件似乎蕴藏着巨大魔力的华服,恭敬地捧到软塌前。

文姜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一点一点抚摸着衣袖破损处那被精心藏起的针脚——那正是当日齐襄公撕抓她时,留下最深的耻辱印记。指尖缓缓向上,抚过依旧光华流转的玉蚕丝面料,最终停留在那光滑得如同一泓秋水的衣领深处……

绣领深处暗兜的密袋里,一粒坚硬的、带着雕花棱角的东西无声地刺痛了她的指尖。

她微微垂眸。

那粒沾着暗红碎屑的、来自齐宫特制梅花蜜饯的残渣,如同一滴凝固的污血,正冰冷地嵌在她苍白指尖的螺纹里。

“……更衣……”她终于开口,声音空洞飘渺,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殉道般的沉寂:“……给本宫……更衣。”

温暖的香风依旧在阁内流转。新送来的蜜饯在金盘玉碟里散发着诱人的甜腻。然而文姜只从盘里捻起一块精致的、洒了金粉的蜜梅花瓣,仿佛那才是她唯一的救赎。她将糖块送入苍白的唇间,咀嚼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窗外隐约传来市井嘈杂。不知何处,竟有幼童清脆稚嫩的拍打和应和声响起:

“……南山巍巍,雄狐绥绥……”(高高南山藏巨狼,雄狐求偶步轻狂)

“……鲁道有荡,齐子由归……”(鲁国大路平又宽,齐女归途情意乱)

“……既曰归止,曷又怀止……”(归宁一去音信绝,为何又把旧梦拾)*

那童谣声断断续续,在宫墙内回荡,又飘散在风中。鲁国曲阜城郊的陵寝工地,巨大的圹穴在冬日里冰冷地张开着。

一具棺椁被缓缓放下。死者穿着华贵的诸侯玄端,脸上覆盖着金帛,金帛下掩藏着颈项间那段永远无法弥合的致命断裂。陪葬的器物中,一柄镶嵌着七宝的象征权威的诸侯佩剑被小心翼翼地横置于胸前。

棺椁沉至穴底,发出沉闷的撞击。

就在尘土开始倾泻而下、准备完成最后封土之时,那柄置于他胸前的诸侯佩剑!

“锵啷——”

一声毫无征兆的、刺耳尖锐到令人牙酸的金铁断裂声!剑锋突然从剑颚处应声齐整整地断裂开来!冷硬崩折的金属断面,在昏暗的圹穴内反射着落日的余晖,闪烁着最后一道冰冷刺目的、如同泣血般的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