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彭水沉骄(1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524 字 1天前

彭水,是一条被南地闷热蒸腾出腐烂气息的浊流。两岸不是常见的肥沃田垄,而是大片大片深陷泥泞的沼泽。黝黑的水流缓慢如凝结,倒映着灰沉沉的天幕,水面上蒸腾起薄而黏腻的灰绿色瘴气,如同无数纠缠的死魂。朽烂的水草根茎和不知名的动物浮尸在岸边淤积,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引来密集成团的蚊蚋,嗡鸣声如同恶咒低语。沉闷!窒息!整片水泽如同巨大的腐尸腔腹,贪婪地吞吸着闯入者的精力与锐气。

楚军先锋营盘,就扎在这腐水之畔相对高燥的几片土丘之上。土丘间狭窄的缓坡也被迫挤满了简陋的营帐,彼此之间毫无纵深可言,只勉强容出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泥泞小道。泥水浸透了楚军士卒的草鞋裤腿,湿热粘腻如同跗骨之蛆。连日跋涉的胜利与凶戾,在这死水恶沼前,也被湿重的空气一点点侵蚀、瓦解。

屈瑕的中军帐勉强高出营盘数尺,门帘半卷,也挡不住那股闷臭的热气灌入。帐内,酒气冲人。几张充当临时案几的原木板上,歪倒着数个粗糙的陶罐,残存的浑浊酒液淌下来,在泥地上积出一小片污浊。屈瑕斜倚在铺着虎皮的座椅上,玄甲半卸,赤着精悍的上身,几道深色的陈年旧疤和新鲜的淤青在汗湿的皮肉上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攥着一个半满的陶罐,眼神有些散,盯着帐外那片让人生厌的灰绿水泽,嘴角却挂着一缕志得意满的冷笑。

“破绞……斩郧!”他咕哝着,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浆,喉结滚动,“楚之锋锐……试问这汉东……谁可当之?嗯?”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空荡荡的帐内宣告。

昨日疾风骤雨般的杀戮仿佛还在眼前闪回。他犹记得斗廉那灰影以何种决绝的姿态撞破郧军辕门,战马铁蹄踏碎营中拒马的轰响……郧子仲卢那身华贵却笨重的甲胄在骤然遇袭时惊惶回身,青铜兽吞口在火把映照下扭曲的表情……斗廉冰冷的剑锋以何种刁钻的角度穿过层层护卫的缝隙,如同毒蛇噬颈……头颅冲天而起时那温热血雨喷洒在脸上的粘腻感!

更忘不了那个叫嚣“深沟高垒”的郧国大夫程文龙!就是此人险些坏了大事!在混乱的败军中竟还想着聚拢残兵往郧都方向跑……当自己亲率精锐拦住那支仓惶西窜的残部,程文龙那柄绣花般的佩剑劈来时的狂怒眼神……青铜斧钺撕裂皮甲、斩断臂骨、最终重重劈开他喉管的快意……破碎喉结带着那文臣惯有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傲慢表情飞离身体……那截染透了墨色汁水与猩红鲜血的脖颈,在他马蹄下最终被踏成肉泥的钝响!

“哈!”屈瑕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干笑。又灌了一口酒。酒水沿着他下巴棱角滴落,汇入胸膛汗水和血污交织的沟壑里。破绞、破郧!楚军前锋所至,城破国灭,屠酋戮相!何等快意?何等功业?那柄昨夜才痛饮鲜血的青铜阔剑,此刻斜斜靠在他脚边,沉重的剑锷触手可及,冰凉坚硬,如同他此刻膨胀的心境——膨胀得几乎要撑破这副血肉皮囊!

什么罗侯?不过是听到绞、郧噩耗便几乎要尿了裤子的可怜虫罢了!逃?能逃到哪里?随国?随地迟早也是他屈瑕麾下铁蹄踏碎的一块垫脚石!这彭水恶沼,不过是他席卷汉东、成就赫赫战功过程中,一处令人不悦的污点,仅此而已!

酒意混杂着蒸腾的湿气,让他觉得有些闷得发慌。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程文龙喉间滚烫血液的触感。胜利!纯粹的、血腥的胜利,让他周身每一块骨骼、每一条筋肉都在酣饮狂歌之后,沉浸在懒洋洋的麻痹与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之中。这险恶的彭水?不过是让他暂且歇息片刻,等待更大猎物露头的猎场而已。

此刻,在楚军营盘远处,彭水的另一侧。名为鄢水的一条更狭窄、流速更急的支流汇入彭水,在河湾处硬生生挤出一片狭长陡峭的石崖。崖壁如刀劈斧削,湿滑的水线在石壁上留下深黑色的苔痕,高处的岩石缝隙里扭曲地生长着带刺的灌木。就在这片看似绝地、难以攀援的石崖顶部,一片片伪装极佳的简易箭棚悄然矗立。箭棚由砍伐的粗大毛竹搭建,覆满新鲜带泥的苔藓、灌木枝条、与河泥颜色相近的腐烂藤蔓,巧妙地融入了崖壁的背景。

箭棚之下,数百名罗国锐卒伏低身子。他们大多赤裸着粘腻着泥水的上身,目光如铁钩,死死盯着崖下河道与对岸楚军营盘。每人身旁放着一张制作精良、坚韧异常的柘木重弩。弩臂厚实,绷紧的牛筋弩弦在沉闷湿热中发出微微震动的低沉嗡鸣。泛着乌沉沉暗青色泽的粗大弩箭被小心地码在身侧箭槽里,倒钩状的锋刃边缘隐约可见墨绿色的干涸痕迹——毒!

罗国大夫郭伯加,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身皮甲,甲叶上也涂满污泥伪装。他此刻就伏在箭棚边缘,半个身子几乎探出崖壁。他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新添的、被蚊虫叮咬出的肿包,目光锐利如鹰隼的瞳孔,紧紧攫住河对岸楚军营盘的动向。

“狗日的闷死人了……”一个年轻弩手低声咒骂着,抹了一把流进眼睛里的混合着汗水和泥水的浑浊液体。

“噤声!”郭伯加声音不高,却带着岩石般的冷硬压迫感。他没有回头,依旧死死盯着对岸。他能清晰地看到楚军前哨轻骑在泥泞的河滩试探性地来回奔驰,溅起浑浊的水花。也能看到高处楚营辕门外竖立旗杆上飘扬的、代表先锋大将屈瑕姓氏的旗帜——那旗帜仿佛沾染着郧国国君的血污,在湿重的空气中无力地垂落又扬起。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笑意。一切如同推演。

“骄兵必死。”他对着身后这片潜伏的杀场,一字一顿吐出这四个沉重的铁砣,“楚人连破两国,屠城斩首,其锐气……已臻极致!屈瑕那柄饮血的剑……重了!他的眼睛……瞎了!”他猛地攥紧拳头,“他只盯着罗侯想逃,却不知自己……已被钉死在这片烂泥地里!只等……那柄来自背后的刀!”

他抬手,指向崖下狭窄河道旁那几处搭建最粗糙、几乎毫无防护的楚军营寨,那里隐约能闻到隔着河飘来的食物与酒液混杂的气味:“看到了吗?他们毫无防备!连斥候都懒得放出三里!这就是极致的骄横!这是……我们的机会!”

“劲弩八百,”郭伯加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化在崖顶潮湿的风中,“每一支箭头都淬过毒沼里的蓝腹石龙子毒涎!五步之内,见血封喉!”他眼中闪烁着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进陷阱致命区的疯狂精光,“给老子憋死了!等到那蛮王的消息!等到楚人……自投罗网的那一刻!让他们这趟南征的尽头……就在这彭水烂泥里!”

夜,更深了。彭水的腐臭气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钻过帐帘缝隙缠上帐内每一个人的呼吸。几盏兽油灯的火苗在浑浊黏腻的空气里摇曳不定,挣扎着发出微弱昏黄的光,将屈瑕斜倚在虎皮椅上的巨大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潮湿的帐壁上,如同蛰伏的、随时欲吞噬一切的凶魔。

帐外突然响起轻微却急促的甲片摩擦声!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带着一身泥浆与湿寒的水汽,无声且急速地闯入帐内!是斗廉!

他根本没有在意屈瑕半醉半醒的状态,更无视帐内那股浓烈的酒气与颓废气息。他直接单膝跪倒在屈瑕案前不远处的泥地上,冰冷的甲叶砸出沉闷的声响,激起几点湿泥溅上屈瑕赤裸的脚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