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王宫深处的巨殿,十二扇精雕的蟠螭铜门次第洞开。晨曦刺穿缭绕的岱宗朝雾,越过殿外九重玉阶,泼入空旷的殿廷。光线射在殿心巨大的青铜列鼎之上,鼎足间尚残留着祭天祀地的冷灰余烬,鼎身云雷纹缝隙里嵌着凝固的深赭牲血。
齐桓公姜小白高踞玄玉御座之上。九旒玉藻王冕垂下的珠串遮住了眉宇,唯有一双眼中锐利的光芒,如同穿透薄雾的初日,照亮阶下群臣垂首跪拜的玄端深衣。
“众卿平身——”声音不高,却似冰层下的伏流,深沉而激越。他目光扫过殿内黑压压的臣属,文班之首管仲那身洗得泛白的葛布深衣在玄端朱紫中格外显眼。桓公微微抬手,宽大的玄色镶赤螭纹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殿内暖炉蒸腾的沉水香气都被卷起一丝波澜:
“寡人——承仲父之教——”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管仲,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倚重,“甲士之锋,可填沧海;仓廪之粟,能积山丘;闾阎之间,弦诵声声,知礼明义。”手掌在御座冰冷的玉螭扶手上重重一按!
“今——当立盟定伯,以振九鼎之威!”
“定伯?”管仲闻声出列。步履依旧沉稳,洗得发白的衣袍下摆扫过冰冷玉砖,扬起微尘。他没有抬头看御座上光芒万丈的君主,反而垂首凝视着御座前方一片被朝阳照亮、光可鉴人的黑色玉砖。砖面光滑如墨玉深潭,映出殿内高大的蟠龙金柱模糊的影子,更映着殿宇穹顶上巨大的裂隙——那是二百年来无人修补的周室裂痕。
“当今诸侯,挟地凌驾于齐者,不可胜数。”管仲的声音不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寂静的殿廷里激起令人心惊的回响,“然彼辈——”他微微摇头,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洞察世情的讥诮,“逞其私力,妄称雄霸!视岐丰故器如泥偶!弃尊周大义于沟渠!正因如此……纵能得势一时,亦终如沙聚高塔!倾覆在即!”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墨玉般砖面上清晰倒映的、属于临淄宫殿琉璃穹顶的巨大裂隙:“周室虽弱!九鼎却悬于雒邑!自幽王烽火……镐京化为焦土……平王仓皇东窜……诸侯……谁曾真奉其号令?谁贡方物于畿内?”他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一划,如同剖开一段沉沦的血史!
“郑庄公奋其私恨!敢箭雨射穿王旗!是役!君臣之纲……自此裂如朽绳!上陵下替!篡弑相踵!子屠其父!臣刳其君!王法……竟不及一邑之威!”管仲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似重锤砸向阶前臣僚的耳鼓,“礼崩乐坏!乱象滔天!非独郑庄之咎!实乃天下诸侯……坐视周衰!弃其本源!任其纲纪……崩灭至此!”
死寂!偌大殿堂,只闻暖炉中松炭“噼啪”爆裂。众臣无不凛然!那砖面倒映的裂隙,仿佛正淌出血来!
管仲的视线缓缓扫过玉砖边缘那片被光线镀上金边的缝隙,仿佛目光穿透了空间与尘埃,直抵新都洛邑那座更为颓朽的明堂。他声音沉缓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金石交击的决断力量:
“庄王新薨!僖王继位……然……”管仲话语一顿,似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尘埃,“宋国!南宫长万血溅阶庭!闵公头颅滚落!长万虽身首异处……”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风中呜咽的埙鸣,“……宋鼎……仍旧倾覆未扶!新君未定!宫闱犹……阴风阵阵!”
管仲豁然抬头!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骤然爆发出足以点燃朝堂的精芒!直刺御座上齐桓公如磐石般端坐的身影!
“此——天赐之机!”他枯瘦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临淄宫殿之外那遥远的西方天际!“大王——当遣使!入洛邑!献帛贡!请——天子诏命!”
管仲袍袖一振!仿佛携起了八荒六合的风雷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