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雄师如钢铁洪流碾过新郑古道。车轮滚滚,二十万铁甲卷起的红尘遮蔽了初冬惨淡的日光,冻土在马蹄与辎车铜辕的践踏下呻吟。玄色蟠龙大纛在前引路,齐桓公端坐青铜战车之上,包着犀皮的沉重车辕在颠簸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目光如鹰隼,扫过前方被大军铁蹄踏得一片荒芜、裸露出灰色碱土的田野,焦黑的灌木枯枝歪倒路旁。
蓦地!前方开阔地上,一片稀薄的烟尘引起了桓公的注意。那并非大军过境卷起的黄龙,而是几缕青烟混杂着灰白尘屑,在荒原上袅袅盘旋,倒有几分烟火气。再近些,只见百余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正埋首于枯黄稀疏的草根间缓慢移动。牛群中心,一个身披打满补丁、混杂着深浅不一褐色、边缘被荆棘勾拉出破烂丝缕的粗麻短褐的身影,背对着浩荡军阵,兀自倚在一块饱经风霜、布满孔隙的青黑磐石旁。
寒风呜咽,卷过荒野碎石。桓公皱了皱眉,随行军士已手按腰刀,正要上前驱赶——那牧人竟恍若未闻身后万千甲兵铁蹄雷鸣!兀自从身旁枯草根中捞起一根灰黄弯曲、显然不久前才从死树上掰下的枯牛角!
“呜——呜——嗡——嗡——”
一声粗糙、沙哑、甚至带着些走调的牛角号声,竟毫无征兆地撞破了肃杀的行军喧嚣!那不似悲歌,更无哀婉,倒像一块生铁在粗砺石面上摩擦!牧人头也不回,反手抡起一根被磨蹭得光滑溜的朽木短棍,对着脚边一块灰白石头不疾不徐地敲打起来!
“梆——!梆梆——!”
沉闷的敲击如同野寺孤钟,穿透了风尘!那牧人猛地挺直了脊背!破旧短褐下精瘦的筋骨如虬枝贲张!他仰首,对着铅灰色的苍茫天际,竟开口放歌!声音嘶哑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撕裂布帛,混杂在牛角沉郁的嗡鸣与朽木的敲击声中,砸在每一名齐军的耳鼓上!
“南——山——灿兮!白石——烂——!
中——有鲤鱼——尺——半长!
生——不——逢!尧舜——禅——!
褐——衣才——到——膝弯——!
半——碗粟——饭——咽寒——夜——!
长夜——漫——漫——哪年——旦——?!!!”
每一个字都似粗糙的石块,裹挟着冰碴沙尘!那破锣嗓子在寒风里拖曳出刺耳的回响!尤其是“尧舜”二字,被他如同咀嚼着仇敌的骨血般,从喉腔深处狠狠挤压出来,带着一股燎原的野火!更兼“长夜漫漫”那一句,简直是绝望的嘶嚎!穿透战旗猎猎、甲叶铿锵,直刺中军大旗之下的——桓公耳中!
齐桓公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这怪诞歌谣的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在扇他这位新晋霸主的耳光!他猛一抬手!身后如林的战车骤然止步!金属的刮擦声刺耳!
“去!把那……狂悖刁民——给孤——抓来!!!”
数骑亲兵如离弦之箭!战马怒嘶!铁蹄踏碎冻土冰棱!瞬间扑至!两名悍卒如铁钳般左右夹持!猛力一拽!那牧人如同一个轻飘飘的草捆,骤然从牛群边被拖离!脚下踉跄带起一片呛人的灰尘!但他脸上竟无半分寻常野夫骤然见王师的惊骇失措,只有尘土沾面下,那双异常平静、深如寒潭的眼睛!
他被一路拖拽,靴底在冻硬的地面上刮出两道深痕,停在齐桓公青铜高车的车辕之下。巨大的车轮旁嵌的饕餮兽吞狰狞地俯瞰着他破旧的衣衫。
“何方野奴?报上名姓!”桓公俯视着脚下这如同蝼蚁般的短褐身影,声音冰寒刺骨。
“卫国——浪荡草民……”那人抬起头,任由风沙扑面,声音竟清晰而稳定,“宁戚!”两个字掷地有声。
“放牧贱夫——!”桓公猛地一拍车轼!震得包金铜兽吞嗡嗡作响!“安敢以秽词亵语——讥讽时政?!!”
“小人岂敢?”宁戚甚至微微仰起脸,目光不避锋芒地迎向车驾之上那君王的怒容,“小人不过……野地放牛……一腔浑浊气闷……随口唱唱自家腹里饥饿寒冷……焉敢……论政?”
“好个饥饿寒冷!!”桓公怒极反笑,笑声震得附近战马微微惊躁,“今上圣明天子在洛邑!寡人执王旗率诸侯镇服四方!百姓乐业!草木逢春!此正乃舜日尧天!如日中天!汝竟敢唱——‘不逢尧舜’?!唱——‘长夜无旦’?!!”他身体前倾,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宁戚笼罩,“这——还不是讥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