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卫侯姬和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身形微微前倾,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了平王看向周公华残破玉佩碎裂一角的视线。“国难当头!存续为要!大宗伯年迈情深,心系祖地,人所共知……然!”他话语一转,锋利如刀,“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岂可为恋栈故土而累及宗庙社稷?迁都!乃万全!乃大计!陛下当断则断!迟恐……再生变乱——!”最后几字,如同冰冷的寒针,精准刺入平王心头最深的恐惧!
那刚被撼动的少年眼神,瞬间被这名为“变乱”的阴霾彻底吞噬!残存的一丝犹豫如同雪入沸汤,瞬间消弭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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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旨!”平王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而短促,“即日……迁都!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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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东郊,伊洛二水交汇的平原。没有镐京的断壁残垣与冲天焦烟。新整的黄土夯台刚刚筑成基底,尚未铺设一砖一石。几个工师正合力扶立一具青铜打造的、高约丈余的巨物——土圭表。阳光从尚算清朗的天空洒下,在打磨光滑的圭面上投下笔直清晰的阴影。
“偏南……三分!”为首的老工师眯着眼,对着脚下刻画的天地方位刻度,手中罗盘反复校准,声音带着一种重建秩序的专注。工匠们忙碌地微调着沉重底座的方向,土圭巨大的影子随着缓缓移动,如同巨大的墨色时针,在这片空旷的“天下之中”上,徒劳地丈量着未知的未来荣光。
寒风掠过空旷的工地,带起新翻的土腥与远方伊水带来的淡淡水汽,吹动着圭表之旁简陋旗幡上的“周”字。那旗幡之下,尚未感受到丝毫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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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千里之外的镐京太庙废墟深处。倾倒的梁柱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堆积的砖瓦、焚毁的礼器残骸下,一片狼藉。最暗处,那尊巨大夔纹鼎——周室八百年神权与天命最后一道狰狞具象的残骸——斜倾在巨大的乱石堆中。冰冷的寒霜早已在它庞大的躯壳上凝成一层惨白的盐粒。
鼎腹那道由撞击和火焚共同造就的狰狞裂痕,在日夜不息的风霜侵蚀下,已然裂开一道可怖的豁口。豁口边缘薄脆锋利,内里堆积着昨日新落的雨雪冻成的坚冰。清晨一缕微弱的天光,正艰难地挤入这片黑暗,恰恰照亮了裂口深处——那里,赫然卡着一只冻得僵硬肿胀、不知何时闯入又被活活困死的硕鼠尸骸!硕鼠半腐的眼珠空洞地凝望着冰冷黑暗的废墟穹顶,而那裂缝的最宽处,竟已能轻松塞进一个幼童紧握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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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如林!遮天蔽日!却非威武,而是仓惶!平王的车驾在无数甲士与官员的簇拥下,缓缓蠕动。车轮碾过冰冻板结、遍布车辙马蹄印的干涸泥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车后,是更为浩荡也更为混乱的洪流——衣衫褴褛、推着独轮车或背负着破旧家当的百姓,面色惶惶,如同被驱赶的兽群。
队伍中段,大宗伯周公华的马车格外沉寂。车帘低垂,车辙过处,一滴浑浊的老泪落在辕木缝隙间干涸的血迹之上。他枯槁的手在袖中死死握着一块断裂的、沾着血痕的琉璃瓦当。
车行向西,即将抵达崤山隘口。秦襄公嬴开勒马立于高坡!他一身玄甲在灰暗天光下犹如铁铸的雕像,目送着这支庞大而脆弱的东迁队伍如同蜿蜒巨蛇,缓慢地爬上东去崤函古道的缓坡。他的目光深邃,跨越漫长征尘,落在那支队伍最后方——函谷关巨大的阴影如同巨门缓缓闭合,将关中千里沃野、包括那座已成焦土鬼城的宗周旧都、那象征形胜天险的八百里秦川腹地——歧州……
“陛下恩典!”一名侍从官驱马至秦襄公车驾前,朗声传达,“割岐西之地,赐予秦侯!命秦侯守此西隅,屏藩王畿!”
秦襄公脸上无丝毫波澜,只微微颔首。侍从官策马离去。
嬴开不再看向东迁的车队,猛地一拨马头!雄健的乌骓马长嘶一声!鬃毛飞扬!巨大的秦字玄旗如同黑色苍鹰陡然调转方向!巨大的旗帜卷起风雪,猎猎指向!
西方!
那片苍茫、广袤、未曾被烽火彻底吞噬,并且从此永远烙上了“秦”字烙印的——歧西故地!
车轮轰隆!碾过冻土,激起烟尘与碎雪。秦军战车如同出闸的黑色铁流,朝着与东迁大军截然相反的西岐方向,坚定而决绝地……滚滚而去!只留下两道深深陷入歧州沃土的车辙,如同天地间一道无情的割线,将周的昨日与秦的未来,彻底划分。远方太庙废墟深处,最后一点天光终于沉入厚重云层,将困在夔鼎裂腹中的硕鼠尸骸与那段崩塌的时代,一同埋葬进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