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深宫,铜漏滴断更残。庄公独坐幽殿,玄纮衮服沐在惨淡的月光中如同裹尸的锦衾。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半块蟠龙残玉的断口,冰凉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昨日祭庙大典的钟鼓声还在耳际嗡鸣,可案头那卷新誊的《黄泉誓》竹简,墨色如干涸的凝血,每一个刻痕都像细小的毒牙啃噬着心脏。
“母……”一声破碎的轻唤滚落唇齿,被死寂的空旷吸噬得无影无踪。眼前骤然浮起城颍行宫密探回报的绢书——武姜晨起对镜,竟将一支素银簪生生折为两截!尖锐的断茬刺破掌心,她却浑若未觉,只对着铜鉴中两鬓如霜的倒影无声翕动嘴唇。探子伏地抖若筛糠:“太后唇形……似是‘寤生’二字……”
庄公猛地闭眼!掌心残玉断口狠狠硌进骨节!父君薨逝那夜,母亲发间衔着的正是这支象征嫡长子吉礼的蟠龙玉璜!玉碎时飞溅的星子,有几粒便这般深深楔入年幼叔段颈后的皮肉里……十五年!毒刺早化为心间腐肉,如今剐骨疗毒,却连带着将整颗心都剜成了空洞!
◇◇◇◇◇◇
颍谷的风挟着新麦的燥气卷入王廷。颍考叔布衣草履,立于殿侧荫凉处,掌心因紧攥着半块粗粝麦饼而汗湿。新麦的清香在庄公赐下的琼浆玉馔前微若蚊蚋。
“长者赐,敢不承恩?”考叔伏地谢赏,双手捧起那盏盛满琥珀色酒浆的青铜弦纹爵。指尖微颤,却只浅浅啜了一口温酒,随即珍重置于案前。目光扫过漆盘内切得薄如蝉翼的炙鹿脯,那油脂浸润的肉片正散着致命诱惑。他喉结滚动,枯瘦的手却猛地攥紧腰间粗布粮囊,从中摸出半块被体温暖着的、粗粝黝黑的麦饼。
在满殿错愕的目光中,他竟小心翼翼地将盘中那片最肥腴的鹿脯——最中心那一指宽、脂膏晶莹如玉的精华——郑重夹起,未沾唇舌,只用洗净的旧麻帕层层包裹,如同藏匿稀世珍宝般塞入怀中紧贴心口之处。
庄公手中玉箸悬停在半空,箸尖一滴清亮的肉汁坠入青铜豆盘,砸开一圈涟漪。“卿……”他声音如同砂石刮磨,“赐食者至高恩典,何以……弃珍馐如敝履?莫非轻视寡人?”冕旒阴影下的目光幽深如渊,辨不出喜怒。
颍考叔猛地抬头!霜白鬓发在穿堂风中微颤。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地时发出沉闷回响:“小人岂敢!岂敢!此肉……精粹如玉!是小人……平生所未见!”他颤抖地直起身,眼中却已蓄满浑浊老泪,手指死死护住胸前那微不足道的突起,声音带着一种揉碎心肠的卑微与虔诚:
“然……小人家有八十老母,齿豁摇落,终日粗粝果腹……未尝……未尝沾此天厨珍味……”他猛地哽咽,喉头滚动几下才发出嘶哑气音,“臣斗胆……求王恩浩荡!允此粗鄙之人……携此寸余膏腴……归……归家孝敬老母……得闻母啖此肉时……慈颜一展……臣……死……死而无憾矣——!”
最后几字泣血而出!混着胸中麦饼残渣的粗粝回响!在死寂殿堂中如惊雷炸裂!阶旁那盏清酒陡然晃动,液面倒映的梁柱藻井扭曲破碎,如同庄公此刻五脏翻腾的寒潮!
◇◇◇◇◇◇
“尔……尚有母可遗……”
空寂深殿的余响里,庄公的声音轻飘得如同灰烬。指腹无意识地滑过腰间玄玉剑鞘上夔龙狰狞的鳞纹,冰凉刺骨。冕旒珠串的阴影遮蔽了所有表情,唯余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骤然翻涌的腥涩硬生生咽回腑脏。
“寡人……独……无母!”声音陡然下沉,如同巨石坠入万丈冰窟。最后一个“母”字带出一丝控制不住的颤音,被铜漏迟缓的滴答声吞噬。他猛地抬手,宽大的玄袖带翻了身侧一只青铜立鹤烛台!“哐当——!”烛火摇曳,鸩鸟长喙在壁上投下巨大的、挣扎般的抖动阴影。
阶下颍考叔俯跪于地,额角冷汗混着尘土滚落。他眼睑疾速颤动几瞬,仿佛某种挣扎终于冲破恐惧。猝然抬头!目光如匕首穿透昏暗,精准刺向王座阴影深处那张苍白如鬼的面庞:
“大王——!” 嘶哑的喊声带着拼尽所有的决绝冲口而出!随即转为一种奇异的低徊,“臣……斗胆叩问……黄泉之誓……岂非天意弄人?” 他身子挺直,如同残竹顶起千钧重压,“老母于颍野陋室之中,日日对北而泣!谓:‘吾虽蠢愚,亦知誓重……然子……子岂无母子天性耶?’” 考叔的泪水混着额角冷汗模糊了视线,声音却一字字钉入死寂:
“黄泉路远……然天心未必尽绝!大王!太夫人白发倚闾……望眼……几枯——!” 最后几字裹挟着窗外突来的风啸!撕开凝固的沉疴!
轰——!庄公身体剧震!似被无形巨杵击中胸膛!他踉跄起身!腰间玄玉长剑撞上鎏金凭几!锵然长鸣!再也压不住翻腾的岩浆:
“黄泉……黄泉!!” 声音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碾出带血的冰渣,“非寡人……心坚如铁!” 他猛地掀开珠旒!露出那双赤红如焚、几近碎裂的眼瞳!里面交织的悔恨、愤怒与深不见底的痛楚如同深渊漩涡:
“当日殿堂立誓……文武为证!天地为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他指爪狠狠抠入凭几雕花的缝隙,木质在暴力下呻吟崩裂!“此誓如……九鼎沉渊!寡人是天子!天子金口……安能……自我……反尔——?!”
◇◇◇◇◇◇
颍谷封人深拜未起,枯瘦肩背却于庄公咆哮狂澜中如山岳凝定。待那裹挟雷霆的“反尔”二字余音在殿柱间撞为齑粉,他猛地抬首!霜发下混浊的双眼竟射出两束奇异的光芒,干裂的嘴角竟扯开一丝洞穿迷障的沉静:
“臣……陋识。”声音沙哑低沉,却奇异地破开震耳欲聋的死寂,“大王金口玉言……自当如山不移!然……”他枯指倏然点向殿外苍茫天地,“‘黄泉’……岂真幽冥死域?地脉之精,涌而为泉!泉眼汩汩……何尝……不是黄泉现世?!”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铜漏滴答亦戛然僵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