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兵?!”少年的声音因极端愤怒而彻底扭曲变调,几乎是失态地咆哮出来!唾沫星子混杂着炽烈杀意狂喷而出!“周公!寡人敬你是辅弼重臣!在此国家大仇得报之千载良机,你竟敢……你竟敢妄言休兵息民?!郑国!祭仲、子封!那帮无君无父的逆臣贼子!趁我周室多事,屡犯边境,欺我太甚!更行废立暴君,祸乱邦国!其国已分崩离析!不趁此时天亡其国,将其彻底夷为平地,将其王缚来洛邑枭首!寡人!何以振我大周国威?何以安天下诸侯之心?!”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仿佛要扑下丹墀!
咆哮如同狂雷在殿内肆虐!震得琉璃盏嗡鸣不已!
黑肩立于这滔天怒火的风暴中心,衣袍被无形的气浪拂动,然其身躯却稳如山岳!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极其沉重,靴底踏上丹墀最下层的玉阶,发出清晰而坚硬的碰击声!他豁然抬首,迎着那几乎触手可及的帝王怒火,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惶恐,只有一种冰冷彻骨的剖析光芒:
“陛下!请息雷霆之怒!且容老臣一一剖陈利害!”他声音陡然拔高,竟在庄王呼啸的怒吼中撕开一道清晰的裂缝,“郑国!其国虽连遭内乱重创,然其根本未损!其国四战之地,能立足百年者,岂有懦主?!今,太子忽复位,虽有仓惶之象,然其座下——有祭仲!执掌国器,运筹帷幄如握风云于掌中!更有子封!掌控三军兵符,虎狼之师雄踞新郑!”
他猛地抬起手臂,宽大的蟒纹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弧线!他不再看庄王那因暴怒而极度扭曲的脸,骤然转身!手指如戟,直直指向大殿两侧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描绘着中原列国山川形势的麻布帛图!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钉在那象征着郑国的地域之上!
“陛下请看!郑境之内,其带甲之士何止百万?!此非纸上虚言!乃是无数铁血浸染、无数城垣森严堆积而成的雄师!”黑肩的声音如同战锤擂动,字字凿在所有人的心脏上,“更何况!内乱初平,其国上下,兵刃新砺,枕戈待旦!其恨未消!其怨正炽!正需一场外敌之血,以浇灭内部的戾火!我周师此时劳师远征,正面其百万带甲之锋……岂非驱绵羊入虎口?!陛下!兵家胜败,岂有定数?!倘若……”
黑肩的手指猛然在那地图上横向一扫!如同铡刀般划过郑国周边与洛邑相连的区域!
“倘若我王师劳而无功,若战事稍有不顺,大军倾轧于外,国内空虚于内……彼时……”黑肩声音骤然压低,转作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庄王的耳朵,“……那满天下的诸侯!怀异心者众!他们坐壁上观,只等看着大周的天威……在他们眼前轰然坍塌!一旦洛邑王师显露出丝毫疲态,这地图上所有的诸侯……”他那如冰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依旧匍匐发抖的群臣身影,如同看着一群尚未扑食的饿狼,“……他们压抑多年的利爪獠牙!便会立刻出鞘!将刀锋……”他的声音顿住,森寒的目光重新锁定龙椅之上那张早已褪去血色、只余下震骇与惊惧的面孔,“……抵在陛下的脖颈之上!”
“哐当!”庄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双腿一软,颓然跌坐回冰冷的蟠龙御座!坚硬的椅背撞在他因惊惧而僵直的脊梁骨上,带来一阵剧痛!他方才那焚天的怒火、沸腾的杀意、初生牛犊的锐气,在这一番雷霆万钧、字字诛心的直谏之下,如同遭遇了万载寒冰的瀑布,瞬间冻结!被冲撞得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被泼下的、能冻结骨髓的无边恐惧!
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所有的暴戾狂狷瞬间被一种近乎扭曲的苍白覆盖,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急剧收缩、放大,清晰地映照着周室摇摇欲坠的江山、天下诸侯蛰伏的野心,以及那柄悬于脖颈上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斩下的无形利刃!他颤抖着手,死死扶住冰冷的蟠龙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试图支撑起软倒的身体,却怎么也遏制不住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死寂!
殿内陷入一种更为可怕的、令人窒息到心胆欲裂的死寂!只有黑肩方才那石破天惊、揭示血淋淋残酷真相的话语,如同鬼魅的余音,在空旷高耸的梁柱间缭绕不去。所有俯伏在地的臣子们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屏住了,身体僵直如石雕,冷汗浸透了他们的朝服背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不是惧于君王的怒火,而是惧于那被黑肩赤裸裸揭露出来的、如同地狱般可怖的未来图景!
龙椅深处,少年天子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如同风箱般嘶哑的声音。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抹去额角涔涔而下的冷汗,手指却在剧烈地颤抖,怎么也抹不干净。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滚动了好几次,才艰难地从那被恐惧和挫败感碾压得不成调的喉咙里,发出几个干涩、嘶哑、几乎不成字的、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音节:
“……此……此事……”他又一次深深吸气,胸膛起伏得如同挣扎上岸的鱼,声音飘忽得如同随时会断线的风筝,“……非……非朕与卿……二人之所能……料也……”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血沫般沉重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之中。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丹墀之下依旧保持着谏言之姿、如同一柄出鞘古剑般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黑肩,又无措地滑过依旧跪伏颤抖的群臣,最终茫然无焦点地落在御案上那柄象征王权的玉圭上。玉圭的尖端,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象征着割裂与裁决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