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彭水沉骄(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524 字 2天前

“先锋!”斗廉的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在震颤,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湿闷空气的锐利,“罗侯遣使勾结西南深山的‘鬼面蛮王’——我斥候探得确凿!蛮兵已动!其山地步卒如猿猱攀援,恐不出五日,必袭我军后方!彼时蛮兵封喉于后,罗军扼险于前……”他猛地抬头,冰冷的眼眸深处跳跃着兽性的凶光与压抑的急切,“我军被困此泥淖绝地!腹背受敌!插翅难飞!先锋!此时若不当机立断!速速——渡河!强攻罗军鄢水防线!破其险阻!撕开活路!则吾辈皆要困死于此!”

他的语速极快,清晰分明,字字如锥!带着战场上嗅到致命危机的野兽本能!那双眼睛,没有半分游移,死死钉在屈瑕模糊醉意的脸上。

帐内死寂一瞬。只有灯芯在油垢中轻微的“噼啪”声。

屈瑕似乎被这骤然的闯入与急促的警示搅动。他缓缓掀起沉重的眼皮,眼中醉意迷蒙,深处却跳跃着一种因胜利无限膨胀、刚被强行打断而产生的、极端不耐烦的暴戾火星。他仿佛过了好一会儿才分辨清眼前说话的是谁,待听清那“蛮兵”、“绝地”等字眼时,嘴角竟一点一点向上拉扯,牵出一个极端诡异、混合着轻蔑与狂躁的狞笑!

“呵——哈哈哈……”他喉咙里滚出的笑声干涩刺耳,带着浓重酒气,“蛮王?山中野人……也敢称王?也配……阻我刀锋?”他摇摇晃晃地坐直了些,抓起案上那个半空的陶罐,粗暴地灌了一口,浑浊的酒液沿着嘴角流下,滴落在汗湿鼓胀的胸肌上。他伸出沾满酒渍的手指,直接戳向斗廉的面门——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不明的暗红色污垢!

“斗廉!”屈瑕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破锣嘶鸣,震得帐顶灰尘簌簌而落!脸上那份残存的、名为“同袍”的温存假面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居高临下与被违逆的愤怒,“你……是被这臭水泡坏了脑子不成?嗯?!自离郢都!”他猛地拍了一下案几,罐子倾倒,残酒哗啦流了一地,“破绞!如斩枯枝!灭郧!如屠猪狗!绞城杜猛雄的首级还在老子帐外悬着风干呢!!郧国仲卢、程文龙的尸体都喂了彭水的王八!!楚兵锋锐——!”他吼声震耳欲聋,带着睥睨天下的癫狂,“五十万雄兵踏过来,汉东列国哪个不是土鸡瓦狗?!!”

“一个小小的罗!一撮躲在石缝里的蛮子?!也配让老子屈瑕——仓皇渡河?!”他猛地起身!沉重的身躯带动椅子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一手抄起倚在脚边那柄厚重的青铜阔剑!剑未出鞘,却带着森然煞气压向跪地的斗廉!“你整日里战战兢兢、危言耸听!是何居心?!乱我军心?!”他血红布满血丝的醉眼死死盯着斗廉,仿佛在看一个背叛者,“给老子——闭嘴!”

他大手一挥,那动作饱含不容置疑的狂暴意志:“本帅自有决断!此刻……当按兵休整!将士们连日征战,正需缓气!罗蛮跳梁小丑,何足挂齿?!待本帅探明罗军破绽……大军一动,碾碎他们如碾臭虫!滚——!!”最后一声,如同霹雳炸开!

斗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依旧单膝跪在那里,指甲深深抠进泥地,肩膀因压抑到极点的狂暴与怒其不争而微微颤抖。但那颗顽固的头颅却抬得更高了!眼中再无丝毫退让,只有一片彻底冰寒的决绝!他无视那几乎要压在自己鼻梁上的重剑,无视屈瑕喷在自己脸上带着酒气和血腥味的热气,声音反而压得更加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雪前最后一丝凝固的空气:

“不可!先锋!”每一个字都如同冻硬的石子砸在泥地上,“彭水侧畔,滩阔泥深!此间营盘狭窄,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形如……死牢巨瓮!绝非大军久驻之地!那蛮兵熟知路径,若趁机翻越后山,扼守隘口,与罗军前后夹击……”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链,要将屈瑕这头失控的凶兽强行拖回现实,“则吾等十万楚甲……真成瓮中之鳖!刀俎鱼肉!请先锋……即刻移营高处!或……速渡彭水!强攻罗寨!必破其一,方能跳出死局!迟——则晚矣!”

屈瑕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下一刻,转化为一种被蝼蚁反复挑衅尊严的狂暴盛怒!血色涌上他脖颈和脸颊!那些虬结的筋脉如同青色毒蛇在皮肤下贲张蠕动!他握着剑柄的手猛然收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你——!”他身体微微前倾,喷吐出的字眼裹挟着浓烈的死亡气息,“斗廉!你一而再!再而三……顶撞本帅军令!蔑视本帅威仪?!!”那双被酒精和傲慢彻底蒙蔽的赤红眼睛,凶暴地扫过帐内角落几名低眉顺眼、噤若寒蝉的亲兵侍卫,“都聋了吗?!本帅昨日号令——安在?!”

一名侍卫统领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握住腰刀刀柄,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吞咽声,却不敢上前。

屈瑕猛地瞪过去一眼,那眼神比刀还利!

侍卫统领一哆嗦,几乎是滚爬般上前一步,声音发颤却不得不高喊:“昨日先锋严令……全军休整!有……有再谏言进兵扰大帅休养者……斩!”

“斩——!!!”屈瑕借着这侍卫统领的口,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嘶吼!这吼声饱含着他被再三冒犯的无上权威!混合着酒精在血液里蒸腾出的狂乱杀机!彻底冲垮了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堤坝!

“听见了吗?!斩——!!!”他手中青铜阔剑的剑柄末端,狠狠顿在泥地上!发出一声沉猛如重鼓的闷响!整座大帐仿佛都被这一声“斩”震得摇晃起来!兽油灯火猛然一阵急促跳动!光影在屈瑕那张扭曲狰狞的脸上疯狂跳跃!如同燃烧的地狱魔神!

帐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彭水瘴气无声钻入帐内的微响,和他那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在凝固的空气里格外刺耳。他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在依旧单膝跪在泥泞中、背脊挺直、沉默如铁石般的斗廉身上!

帐外,值哨的军司马听到了那一声裂帛般的“斩”字。他手按着腰间的环首刀柄。冰冷的目光扫过刀锷上几道难以擦拭干净的、暗红色的凝固痕迹。他缓缓抬头,望向那片弥漫着不祥气息的灰绿色瘴气深处。一支被劲弩射穿的楚军斥候箭矢半埋在泥浆边缘的腐草中,箭翎轻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