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鄢水祭·荒谷魂(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4950 字 2天前

剑锋斩开水波!那只巨大的手掌却在最后一刻灵活地松开!没入浑浊消失无踪!

屈瑕劈了个空!巨大的力量差点将他带下筏子!筏上仅存的几个亲卫死死拉住他!

“莫敖——!这边——!!”筏尾传来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是斗廉!这灰影竟不知何时驾着一只仅能容身的破筏,死死靠拢!他手中挥舞着一柄刚从水中捞起的、染满血泥的青铜长戈!那戈锋已经崩卷!

斗廉全身如同刚从血泊里捞出,甲叶上沾满不知名的血肉碎块!脸上也有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他那双永远冰冷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却如同灼烧着血色的疯狂火焰!他手中的戈拼命格挡着远处射来的几支冷箭,指向河滩南岸边缘一处相对平缓、又尚未被蛮族彻底锁死的、布满大片嶙峋礁石的浅水区域!

“抢滩!从石缝钻出去——!杀出去!!莫敖随我来——!!”

这濒死沙哑的呐喊如同垂死的号角!屈瑕最后的理智仿佛被唤醒一丝!他狂吼一声!不再劈砍水中的鬼手!随着斗廉那决绝冲向唯一缺口的破筏,猛地发力劈开筏边几个缠住的挣扎士兵!“荆裂”为他开路!他踏着浮尸和碎木,手脚并用,几乎是从半游半爬地扑向了那布满礁石的滩头边缘!斗廉如同最疯癫的困兽,用手中那柄近乎报废的青铜戈疯狂砸击着任何敢于靠近的蛮兵或混乱的楚卒!硬生生在礁石与混乱水流之间短暂劈开了一条血路!

“呃啊——!!给老子滚开——!!!”屈瑕也爆发出野兽般的狂吼!不顾一切地挥舞着越来越沉的“荆裂”!在礁石缝隙中拖拽着沉重的、吸满冰冷河水的甲胄!连滚带爬!

当他们两人——楚国莫敖大将屈瑕与其副将斗廉——浑身湿透冰冷,甲胄破碎带血,如同两条被扒了一层皮的落水恶犬,从那些布满湿滑苔藓和锋利藤蔓的礁石缝隙中挣扎出来,踉跄着扑倒在远离河岸滩涂的、一片长着深草的低矮山脊之上时。

身后,炼狱之声逐渐遥远。只剩下沉闷的、如同闷雷般持续的骨矛入水声、沉闷的敲击声、和无数混杂在一起、最终被水流掩盖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嚎。鄢水的血色,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河面。

山脊上冷风扑面,带着草叶腐败的酸涩气。屈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剧烈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风箱在撕裂,冰冷的河水沿着甲胄往下滴落,在脚下的草叶上积出一个小小的水洼。他回头望去。那片被山崖、礁石与混乱水波切割成狭窄区域的鄢水河湾……如同一个巨大的、仍在翻腾的死亡漩涡!无数黑色的、被污血染成暗红的人体在其中沉浮!更多的尸体如同泡胀的谷物,被湍急的水流卷着,无声无息涌向彭水深处那片弥漫着永恒灰绿瘴气的死域!断掉旗杆的残旗漂浮其上,那曾经象征着屈瑕莫敖之尊的图腾,如同一块沾满污秽的破布。

楚军前锋十万……此刻能挣扎出这条血河、蹒跚跟随在两人身后、丢盔弃甲如同被吓破胆的绵羊般在深草里瑟瑟发抖的身影……屈指可数!不足万人!且个个带伤,惊魂未定!

一口浓重的、带着浓烈血腥气的粘痰猛地涌上屈瑕的喉咙!他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寒刺骨的恐惧在胃里疯狂搅动!

斗廉默默伫立一旁。灰甲上的血污被水一冲,显出底下更多碎裂与凹陷的痕迹。他手中那柄破戈死死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戈头的弯折处,带着血肉粘挂的棱角上,豁然嵌着一小块连着发辫的、属于某个蛮族凶徒的深古铜色头皮!

冰冷带着腐草气息的风吹过这片死寂的山坡。

楚军残兵在死寂中挣扎前行。如同迁徙中被狼群冲垮了队伍的羚羊,只剩下被恐惧彻底吞噬、本能的逃亡拖拽着脚步。阳光从铅灰色的云层缝隙中投射下来,没有暖意,只有一种白惨惨的冰冷,照亮这支溃军拖着沉重、疲惫、带血的脚步,踩过泥泞、踏碎枯枝、碾过无名低矮丘峦的狼狈景象。甲胄早已在混乱中遗失或自行卸下丢弃,只剩下一件件被血水、泥浆、草汁染得肮脏不堪的破衣烂衫。

没有言语。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哀乐。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带着刀刃刮过肺腔的疼痛,每一步踩在泥泞草根上的触感,都如同踩在鄢水河滩那些同袍冰冷滑腻的浮尸上。有人走着走着便无声无息地倒下,同伴麻木地从其失去气息的身边绕过,甚至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

在一条深谷的入口。两侧是怪石嶙峋、如同巨兽骨骸的山壁,枯树虬枝如同鬼爪般伸展着遮蔽了大半天空,谷内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多年积腐落叶和某种野兽粪便的、难以言喻的霉烂气息。

队伍缓缓停下。并非遭遇阻击,仅仅是因为疲惫和绝望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再也推不动沉重的双腿。稀稀落落的残兵在山谷口茫然散开,或瘫倒在冰冷苔藓上喘息,或靠着嶙峋的石壁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斗廉沉默地靠着一块布满深褐苔藓的巨大孤石坐下。他缓缓伸出手,握住那柄青铜戈崩卷处嵌着的那块头皮与发辫。指甲用力抠进那粘稠冰冷的血肉里,试图将它剥离下来。那是一种近乎自残的、沉默的清理动作。指腹的茧皮在锋利的头皮边缘摩擦,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但他似乎毫无察觉。只有那双被战场磨砺得坚冰般凝固的眼,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深不见底,里面的血丝如同凝固的猩红裂纹。

屈瑕却没有停下脚步。他甚至没有看散乱休息的残兵。高大的身躯被幽暗的光线拉出一道摇晃扭曲的巨大影子。他默默走到一株生长于巨大孤石缝隙中的歪斜古木下。树干布满深壑般的皱褶,仿佛凝固了千年的痛苦。一条不知名的藤蔓,坚韧而粗糙,从高处的枝杈上悬挂下来,在幽暗中如同一条垂死的青蛇。那深绿色的藤皮已被岁月磨砺成一种枯硬的质感。

他停下。背影如同钉死在地上的石碑。他伸出手,布满水泡、老茧、血痕与污垢的手指,缓慢地、如同抚摸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轻轻地触到了那根藤蔓冰冷粗糙的表皮。

指尖触碰的瞬间——

“嗬——咕噜……咕噜噜……”

“……娘……救我……咕嘟……”

“别……别踩……我的头——!!咕……”

无数濒死的、因河水灌入喉管胸腔而扭曲变调的声音!混合着甲胄沉入水底最后的闷响!骨头被巨大冲力挤压断裂的脆音!如同最恐怖的潮汐!瞬间涌入他脑海最深处!盖过了他撕裂罗使兽皮卷轴时的刺耳裂帛!盖过了他重剑斩碎郧大夫程文龙喉结时那短促闷响!甚至盖过了他自己在鄢水惊涛中那声狂暴绝望的“退——!”!

那是十万溺亡于鄢水的楚军怨魂,在他灵魂深处发出的最后悲鸣!是他们被冰冷的河水彻底吞噬前,向这世间倾泻的最后恐惧与诅咒!声音粘稠如同滚沸的、带着铁锈和泥腥的血浆!灌满了他的颅腔!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作为胜利者的迷梦!彻底撕碎了那层名为“莫敖大将”的盔甲!

屈瑕的指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毒蛇咬中!

“嗬……”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呜咽,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溢出。不是战吼,不是斥骂,只是一个被彻底掏空灵魂的、破败风箱压出的最后一点空洞气音。他缓缓转过身,用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无际死灰的眼睛,看向那靠石而坐、正低头与手中嵌着头皮残片搏斗的斗廉。

那张曾经在郢都王廷上傲视群臣、在破绞城楼顶狂笑挥旌、在无数个夜里被美酒和杀意点燃的、不可一世的面孔,此刻僵硬地抽搐着,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里都刻满了溺水般的窒息与空洞的痛苦。嘴角甚至挂起一丝诡异的、混杂着无边痛悔的惨淡微笑。

“呵……”声音破碎而模糊,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喉咙里被那些溺亡者的血水腌渍过才能艰难挤出,“……孤……楚……东征……”

他试图说出什么,语句混乱破碎。最终,他那双失焦的眼,艰难地对上了斗廉抬起的、充满疲惫却依旧冰冷如刀的眼。

“……子清……”一个清晰了许多的名字从屈瑕口中唤出,带着一种濒死者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也带着一种被灵魂深处的滔天巨浪拍得粉身碎骨后的麻木空洞,“……孤不听子清……远筹之忠言……”

他抬起的手,指向这幽暗冰冷的荒谷,指向那些麻木瘫倒的残兵,指向这无边无际的寂静绝望。每一个字都仿佛沾着鄢水沉溺者喉管中涌出的带血泡沫。

“致……使……汉东十万雄儿……尽……丧……于……夷——狄——蛇——虺——之……口!”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挤碎了他喉骨般的嘶鸣!带着冲天的怨毒与悔恨,却又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骤然吸空!只剩下纯粹的虚脱。

屈瑕猛地回头!不再看任何人!动作快得如同扑向烛火的飞蛾!那根冰冷悬垂的藤蔓瞬间被他双手死死拽住!在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惊呼、或斗廉眼中那丝疲惫惊骇刚刚凝滞的瞬间!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仿佛不是自缢,而是最后一次扑向那曾经被他蔑视的敌人!猛地将藤蔓狠狠缠住自己布满血污泥泞的脖颈!足下甚至带着冲锋决死的惯性!狠狠一蹬脚下的腐叶烂泥!

“呃——嗬——!”

一声极其短促、被勒断筋弦般的喉音!

那坚韧的藤蔓骤然绷紧!承载了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统帅十万大军的大将全部绝望的重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紧绞声!

屈瑕那高大沉重的身躯被这致命一勒彻底悬离了地面!如同一个丑陋的巨大挂饰,在山风穿过的幽暗古木下缓缓转动……他赤裸的双足无力地垂荡着,踢蹬了两下,便彻底静止。那柄沉重的青铜重剑“荆裂”,从他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腐叶烂泥之上,溅起几点腥臭的泥水……剑身那布满裂痕和暗色血垢的剑面,倒映出他悬挂在藤蔓上逐渐青紫的脸孔……和那双至死未能合拢的、凝固着巨大悔恨与无垠黑暗的……眼睛。

“莫敖——!!!”

山谷口那片绝望的死寂,被这声撕心裂肺的嘶鸣狠狠撕裂!

紧接着是更深的死寂。

斗廉拄着那柄嵌着敌人头皮的断戈,霍然站起!他就那么默默站着。冰冷山风吹过他布满血污刀痕、更染着屈瑕飞溅泥点的脸上,吹过他那身被撕扯得如同破烂布条般的灰色战袍。那双始终坚冰般的眸子,凝视着那在风里轻轻晃动的庞大身影。

一滴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某种更深沉物质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地从他紧抿的唇角滚落,砸在脚下冰冷的腐叶上。无声无息。

他猛地转身。

不看那死去的屈瑕。

不看那散落的残兵。

目光刺向幽暗峡谷深处……那通往楚国、通往郢都的……无尽血路。

“走。”一个字。如同从冻土里挖出的铁屑。

他率先迈步。跛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冰冷的腐叶泥泞里,拖曳着那柄崩卷断戈。脚步疲惫如山岳拖行。身后,仅存的几百名如同行尸走肉的楚军败卒,在短暂的死寂后,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拖拽,麻木地、踉跄地、无声地跟随着那道没入黑暗的灰色残影。

如同染血的行列。

沉重的战靴碾过深谷中那层厚达数尺、终年未曾清扫的腐烂积叶。枯枝在脚下爆裂发出空洞的脆响,碎裂的朽木纹路如同干涸的血管,露出底下被雨水浸润了不知多少年的墨黑色泥土,散发出更浓烈更陈旧的死亡气息。每一脚下去,腐败的枝叶都沉陷下去,又被粘稠的黑泥死死裹住,如同这片无名荒谷无声地吞咽着所有踩踏其上的沉重脚步。

队伍沉默前行。无声的悲歌在昏暗空气中凝结,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武器无意中碰撞甲胄的沉闷钝响点缀其间。斗廉走在最前,他那双曾紧握战戈、斩杀无数强敌的手掌,此刻死死抓着那柄青铜断戈的残柄。戈头锋锐不再,唯留卷刃与崩口,其中一角还死死镶嵌着那块来自蛮王亲卫的、深古铜色的头皮与一小截辫子。每走一步,那戈柄沉重的断裂处都深深陷进他掌心厚实刀茧深处,磨出更深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渗出,沿着冰冷的铜杆滑落,在枯黄卷曲的腐叶上留下一个个暗色的斑点。

他如同毫无痛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峡谷的出口,那里透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交接的微光。那片灰光,是他们唯一的灯塔,通向郢都,通向王庭……通向武王那张此刻不知会因狂怒还是痛惜而扭曲的脸。前方,就是那个等待审判的归途。

峡谷的风刮过,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佝偻的、破碎的影子。影子的尽头,是几百双同样绝望而麻木的眼,无声地问着他:十万英魂的丧钟,三万人独活的罪愆,该如何背负?

荒谷无言,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枯骨般堆积的落叶上越沉越深,留下无数道染血的泥泞痕迹,指向那个尚不知名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