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荧惑西坠·王旌东指(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517 字 1天前

“宋……负……盟……逃归……”

仿佛耗尽了气力,他喘息片刻,浑浊的眼底才艰难地聚焦起一丝象征性的、属于天子的愠怒光芒:“不……伐……何以……立天子……之威……”

他缓缓抬起几乎抬不动的手臂,指向殿内某个方向:

“……单伯……领……三百……王卒……往……”

殿角阴影处,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日玄端朝服、身形佝偻的老臣缓步走出。大夫单伯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平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默默趋前,深深一揖,却无声。

洛邑通往柯地的大道上。一辆破旧不堪的革车在坑洼土路上艰难蹒跚,轮轴干涩的吱嘎声如同残破的风箱,在空旷的荒野间单调回响。车身木料斑驳,镶嵌的螺钿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难看的霉斑。两匹拉车的瘦马肋骨嶙峋,无力地垂着头。车上,素白的旧布幡勉强撑着“周”字,墨迹也已黯淡漫漶,在风中无力地卷动,沾满了路途的尘泥。所谓的“三百王卒”,不过是裹在褪色皮甲下、步履拖沓、面带菜色的老弱残兵,稀稀拉拉跟在车后,武器杂乱陈旧,如同一支丧葬队伍。

柯地齐营辕门外,却是旌旗蔽日,甲胄寒光逼人!赤色蟠龙大纛在风中怒卷!齐桓公一身戎装,玄甲映日,九旒玉冕之下,眼神锐利如电。身后,仲孙湫、隰朋、宾胥无、鲍叔牙等一干文臣武将拱卫如众星拱月。仪仗煌煌!戈矛如林!肃杀的阵列如同巨大的钢铁扇面,展开在辕门两侧!

当那辆吱嘎作响的破旧革车如同爬行般,终于在仪仗尽头、距离齐桓公尚有一箭之地停稳时——

齐桓公脸上肃然之色更浓!他猛地踏前一步!率先躬身!声音洪亮如钟鸣,在旷野上回荡:

“臣——齐侯小白——恭迎——天子——上——使——!!”

“呼啦——!”身后!从仲孙湫到最末位的卒长!数万齐军将士如林顿戟!轰然跪倒!甲叶摩擦声汇成一片海啸!膝盖撞击冻土的闷响如同沉雷滚过大地!山呼之声响彻云霄!

“迎——天——使——!!!”

单伯缓缓推开车门。这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沧桑沟壑的老臣,被一名随从搀扶着,颤巍巍地下了马车。他并未急于回应这惊天动地的肃穆,那双深如古井的目光先扫过眼前这片沉默跪伏的、刀剑如山矗立的钢铁之海,又落在最前方那深深躬下、玄甲在日色下流转着夺目冷光的霸主身上。

单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那或许是想挤出一个象征性的微笑,又或许只是被风干皱褶的自然牵动。

齐桓公大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主动伸出双臂!稳稳扶住单伯那条枯瘦如柴、隔着旧袍都能感到骨节硌手的手臂!动作谦恭而自然。他亲手携扶着这位从朽木宫廷跋涉而来的枯槁老者,一步步穿过森然林立的甲士与如林的长戈矛戟,走向那座最大、最为巍峨的中军帅帐。管仲默然尾随其后,葛袍无声拂过地面沾染的泥土。

帅帐之内,炭火毕剥作响。单伯被齐桓公扶至上座。老臣喘息坐定,环视帐内肃立的群臣。管仲垂手立于齐桓公身侧,那双枯井般的眼眸投向老态龙钟的单伯,微微一点头。没有言语。

帐内暖炉烧着新炭,却驱不散那陈旧的、自单伯车驾和衣袍深处飘来的、似檀似腐的衰败气息。

“王师已至!”鲍叔牙声如洪钟,打破帐中近乎窒息的静默,“盟约煌煌!违者天戮!宋国悖逆!罪在必诛!请上使钧命——即日——拔——寨——兴——兵——!!!”

话音未落!

“呜——呜——呜——!!!”

三声撕裂长空的凄厉号角已在辕门上方炸响!震得整片营区都在颤抖!

“得令——!!!”

惊天动地的回应如火山爆发!无数沉重的营寨栅门被轰然推开!无数巨木擂木被撞入壕沟!巨大的辎车车轮碾过冰冻的土地!发出沉闷如雷的碾压轰鸣!

管仲站在辕门处,看着营中巨大铜炉上缭绕的蒸汽白烟。军士正抬下一尊巨大的青铜方鼎,鼎身饕餮吞口狰狞,鼎腹余烬未熄。沸水沿着三足兽爪倾倒,浇在硬冻如铁的地面上,嗤嗤作响,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汽,转瞬又消散在寒风中。沸水裹着灰黑的炭渣,在硬泥地上蜿蜒出深色的、无规则的痕迹,如同溃烂的伤口,又迅速被碾过的战车、皮靴冻结在原地。

他袖中的枯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锷。那古拙的兽吞纹路冰冷刺骨。剑格之下,一道细微得几乎难以觉察的裂痕,在指腹下延展——那是无数次战场杀伐中留下的印记。极轻微地。

前方。

陈蔡两国的前军赤帜青旌已然涌动!如两条色泽迥异、却裹挟着同样毁灭之势的狂暴洪流!卷起冲天烟尘!撕开荒原枯草的灰色冻土!向着宋国腹地——疯狂碾去!

那蔽日旌旗之下涌动的,是万千被号令驱驰、身披冰冷甲胄的士卒。刀戟林立如荆棘之林,在移动中相互碰撞、刮擦、发出无数金属尖厉摩擦的锐响,如同无数亡魂在刀锋上拖曳的哭嚎!那声音汇聚成低沉而连绵不绝的、来自地狱般的呜咽!沉闷的脚步声轰然而至,如同连绵的擂鼓重重砸在冻硬的大地之上,震得大地微微颤抖!无数冰冷的铁蹄踏过冻土,发出沉重的、混杂着碎裂冰碴的钝响!马蹄下腾起的尘烟被朔风裹卷着,形成一片黄蒙蒙的沙幕,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齐桓公玄甲大帐外。齐军如林的赤黑龙纹大纛终于缓缓移动。桓公端坐战车之上,面色沉凝如铸。管仲、隰朋、宾胥无、鲍叔牙数位齐国股肱重臣环侍车驾左右。文臣深衣宽博,武臣甲胄凛冽,却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缄默。车轮碾过方才倾倒沸水的地面,发出吱嘎的呻吟。玄色大军如同庞大而沉默的巨兽,不疾不徐地展开,紧随在已远去的、杀声震天的陈蔡前军之后。

他们行过冰封的原野,留下深浅不一的车辙印迹和沉重的足印。风在旷野上打着旋,卷起零碎的草梗枯叶。更深处,是那片被无数大军蹄铁皮靴踏碎碾平的、覆盖着薄雪的荒原灰土。在那灰褐色的大地深处,隐隐透出些许暗沉——那不是泥土的本色,是被无数兵戈碾踏后深藏其下的、曾经肥沃过的土地底壤,翻腾而起又迅速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