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伯垂首,将齐国大殿上发生的一切细细禀明,包括宋公的狼狈,宁戚的机辩,以及齐桓公假天子之名的“请示”。
“……竟至于此……”周僖王听完,沉默了许久,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带着点诡异解脱感的笑纹,“好啊……非齐侯强势……诸侯……怕早已忘了洛邑还有一尊玉鼎……”他用力眨了眨浑浊的老眼,仿佛想看清那卷地契的真容,最终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制诏……将此券……赐……赐予齐侯……表其安邦之功。”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充满无奈和认命。
齐国宫城,朝堂之上。
天使宣诏的声音抑扬顿挫。齐桓公毕恭毕敬地从使者手中接过那卷已披上“御赐”荣光的宋国地契。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姿态谦卑如最忠诚的臣子:“臣桓,叩谢天子圣恩!”三跪九叩,礼数周全,威仪赫赫。只有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锐利精光,才透露出这尊卑秩序背后潜藏的、不可一世的野心。
诸侯散去,殿内只剩心腹重臣。空气中还残留着册封的香火味。
“中原虽安,根基未固。”齐桓公目光如电,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左侧首位那气度深沉的管仲身上,“仲父,你看何处为要?”
管仲应声出列,雪白的广袖拂过阶前,声音沉稳而穿透力十足:“主上明鉴!列国环伺,郑国为最!南屏嵩岳之雄,北阻大河水险,西扼洛邑咽喉,东控济汴通途。山川表里,壁垒天成!此乃天下第一形胜之地,锁钥中原之咽喉!”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齐桓公,声音骤然拔高,如同投石惊破一潭死水:“主公欲屏藩周室,号令诸侯,问鼎秦楚!必先——握郑国于掌中!郑国入手,则四方俯首!霸业——可成!” “霸业可成”四字,如同惊雷,在空旷殿宇中久久回荡。
齐桓公瞳孔骤然收缩!郑国!这是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夙愿!那“必先”二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动了他心中最强烈的渴望!他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锐利起来。
“咽喉!”齐桓公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声音低沉却带着灼人的热度,“此乃寡人夙夜难安之地!然……郑国如卧虎踞险,贸然刀兵,名不正,言不顺,恐非良策……”
话音未落,阶下左侧另一道身影动了。一身粗布袍服的宁戚,在满朝朱紫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他被齐桓公特简为中军咨谋不久,此刻目光平静如水,踏前一步,朗声开口:
“主公勿忧!欲取郑国,何需大动干戈?其心腹之患,不在都城,而在边鄙!郑国大位之争,便是天赐之隙!”
“哦?”齐桓公目光锐利地钉在宁戚脸上,“细细道来!”
宁戚拱手,语速清晰如金石落地:
“郑国嫡长子公子突,本应承继大宝,却因权臣祭仲专横跋扈,深恐权柄旁落,竟被其罗织罪名,远逐于边境栎邑!至今流亡在外,形同丧家之犬!而那栎邑,弹丸之地,如何能困真龙?反观朝中,祭仲弄权,竟推年幼无知的公子仪僭越称君!此乃以幼凌长,逆乱纲常,乃犯上作乱之大罪!更是郑国祸乱根源!”
他眼中寒光一闪,仿佛早已洞穿千里之外的局势:
“主公只需遣一能征善战之将!引精兵万余,自宋境借道,轻骑卷甲,神兵天降直抵栎邑!打出扶立嫡长、匡正郑室的大旗,拥公子突王者归位!诛杀公子仪,枭首祭仲!如此,则公子突感主公再造之恩,如婴儿之依慈父!郑国上下定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届时,郑地不费一兵一卒尽归我手,扼守中原咽喉,岂非探囊取物?!”
宁戚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蛊惑力,将一场赤裸裸的武装干涉包装成正义的“王者归来”。说完,他躬身一礼,静待决断。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在齐桓公和宁戚之间来回逡巡。
齐桓公端坐在宝座之上,面色沉静无波,只有那双深如寒潭的虎目,死死锁住阶下那个侃侃而谈、布衣磊落的男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殿内只剩下烛火跳跃的细微噼啪声。
那目光如芒刺在背,锐利,审度,仿佛要剥开血肉,看清宁戚那看似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所有心思。
三息。
仅仅过了三息。
“啪!”一声脆响,齐桓公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宝座扶手那狰狞的鎏金兽首之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擂鼓,在大殿四壁间轰然回响!
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陡然拔地而起的山岳,瞬间投下令人窒息的威压!方才沉静的面容被一股勃发的、势在必得的狂烈战意取代!
“彩!”一声短促有力的暴喝,如同虎啸龙吟,惊得殿顶梁尘微簌!
虎目之中精光爆射,灼灼如白日!他猛地一挥手,直指殿下武将班列中的一个身影,声音如同崩裂的洪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切的渴求:
“宾——胥——无!”
那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隆隆滚过:
“点兵一万!自宋境取道,直取——栎邑!记住!迎的是郑国嫡长子!是流落在外的真命之主!若遇阻挠……便是悖逆天理人心,格杀勿论!”
齐国的刀锋,借着“仁义”与“正统”之名,带着冰冷的杀意,悄无声息地划破中原腹地的夜色,直指大河边那座名为栎邑的孤城。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揭开序幕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