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雾,如同冰冷的灰绡,尚未从召陵平坦的原野上完全散去。昨夜演兵的铁血余威,仿佛还凝结在每一寸冻土、每一根草茎之中。霜花无声覆盖着甲胄遗落的冰冷残片。空气中浓重的铁锈气息、战马的腥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楚地江汉的特殊草木冷香混杂,凝成一种名为“胜利”的奇异味道。
楚使屈完肃立于齐军辕门之前。再不是当初初入大营时那华服璀璨、唇脂点染的“神之仪仗”。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昨晨那身光鲜的朝服此刻虽被连夜熨烫过,但边缘细微的尘土与几道难以抚平的褶皱,依然如同耻辱的烙印。十束新鲜割取、用细绳精心捆扎的深色茅草——楚地特产的青茅,浸染着寒露的水汽,被郑重置于一辆轻便辇车之上。金箔捆扎的帛币与几件楚国特有的奇珍玉器则置于另一辆。这辇车朴素异常,仿佛刻意洗尽铅华。
“楚使屈完,奉贡王命!献茅——十束!贡礼若干,祈盟主……验纳!”
屈完的声音艰涩而干枯,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挣扎的树叶。他深深躬下身体,头颅深深埋至尘埃。姿态已低无可低。献贡。赎罪。此刻的“包茅”,非止祭天之灵物,更是楚人在这位霸主面前最终褪去的遮羞布与低头认错的具象。这是屈完最后的任务,也是楚国在刀锋之下,交出喘息残存机会的微薄价码。周围齐军士兵投来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扎在脊背,让他不敢有半分异动,只能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片结霜的土地,仿佛要将自己融进去。
帅帐深处。
齐桓公端坐如岳。面沉似水。管仲静立侧旁,目光平静地扫过被引入帐内、呈上那十束青茅与贡物的小侍,眼神深邃如渊,无喜无悲。桓公甚至未曾抬眸细看那些贡品,只是喉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允。”一声浑厚低沉的鼻音,已是最终的、不容置疑的判决。
屈完如蒙大赦,深揖到地的身体微微颤抖。
“来人!”桓公声音带着一丝决断,打破凝滞:“将楚囚——斗章,提来!”
沉重的脚镣声由远及近。蓬头垢面,血迹干涸,左臂那被粗麻布包裹着的断口处依旧洇着刺目的暗红,身体因剧痛与虚弱而佝偻——楚国猛将斗章,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齐军悍卒拖拽着,如同提一只奄奄一息的猎物,重重摔在冰冷的帐内地面!斗章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皮,那双曾燃烧着嗜血凶戾的眸子,此刻只剩一片混沌的绝望与麻木的死灰色。他喉头滚动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音节,只是本能地对地上那熟悉的青茅轮廓投去一瞥。
“带下去,交给楚使!”桓公的视线终于落在斗章身上一瞬,无波无澜,如同扫过一件无足轻重的货物。“即日拔营——班师!”
声音如同沉铁坠地!
这最后一道命令,宣告着这旷日持久的对峙、这倾国南来的征伐,终将以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收场。没有庆功的喧嚣,没有痛饮的血酒,唯有“班师”二字,如同重锤敲定了尾声。
冬日的萧瑟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暖意。浩浩荡荡的联军阵列已重新汇聚成一条难以望见首尾的黑色长龙,在召陵平原上缓缓北行。
然而,这北去的步伐,其声威却远胜于南来的迅猛!
盔甲!在惨淡日光下依旧反射着幽冷而统一的寒芒!三十万将士的脚步不再是奔袭的沉重,而是凯旋的节奏!沉稳!协调!如同巨龙行于大地!所发出的隆隆踏步声,如同连绵不绝的浑厚鼓点!敲击在荒芜的原野!震撼着四野八荒!
戈矛如林!万兵齐整!刀戟的锋刃斜指同向同一角度!在冬日阳光下组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闪耀着钢铁冰冷意志的巨大光墙!无论步卒!车兵!骑兵!阵列排布之严谨!行进步伐之统一!无懈可击!仿佛被无形匠人精心雕塑打磨而成!比出发时更为肃杀!更为震撼!
风卷大旗!
赤焰齐纛!火凤宋旗!玄鸟郑幡……
猎猎飞舞于队伍前方!与中军桓公的九旒黄钺遥相呼应!每一面旗帜都鲜明耀眼!象征着胜利者的秩序与无上威严!在寒风中舒展如龙!无声地宣示着王权!宣示着霸威!
这支钢铁秩序铸就的雄师!无声地滚动过楚地边缘!带着一种比雷霆狂怒更为可怕的、属于纯粹秩序与胜利的磅礴力量!碾压一切不服!震慑一切心怀叵测!这便是王道征伐!这便是天朝威仪!哪怕只是撤退!其步伐!其阵列!其杀气!其纪律!亦足以让鬼神辟易!
汉水汤汤!浑浊的江涛拍击着楚地的河岸。渡口边!高处坡地!不知何时!悄然聚集了无数引颈眺望的楚人!白发老者拄拐颤抖!妇人紧搂怀中惊恐的孩童!壮丁们的脸色铁青!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敬畏!有屈辱!更有无法抑制的——震骇!几个半大少年骑在父亲肩头,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如同桐铃,小嘴张着,忘了合拢,直勾勾盯着那河对岸如墙推进的、比他们见过最可怕的山洪巨兽还要恐怖的洪流!
“天……天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