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那盘宫贡甘蔗突然被袖口带得歪斜,几节短瘦的蔗段骨碌碌滚到刘义康脚边,与漆盒里的 “玉节” 并排躺着,活像叫花子与锦衣郎并立,看得王弘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
郗自信捏着象牙刀的手指猛地一松,刀刃砸在盒底的声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堂前燕。
他这才看见文帝眼底翻涌的暗潮 —— 那是病弱躯体里藏着的帝王之怒,像极了当年在武帐冈看谢晦人头落地时的眼神。
喉间的辩解突然堵成硬块,只能是捻起一节甘蔗,捡起象牙刀削去皮,露出雪白的果肉:“陛下请看,这是吴郡太守特意寻来的‘玉节’,每亩地只产十株,臣特意留着给陛下尝鲜。”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更漏。
“陛下。。。” 他想继续解释吴郡太守是如何连夜快马加鞭,想说这 “玉节” 的金贵,却在触及文帝袖口露出的暗金龙纹时失了声。
那龙纹绣线比去年稀疏了些,针脚间竟能看见底下的明黄缎子,像极了相府库房里那匹被虫蛀的贡缎 —— 原来帝王的龙袍也会经不住岁月,原来权力的光鲜下尽是窟窿。
“够了。” 文帝的咳嗽声突然撕裂空气,咳出的痰迹溅在明黄绢帕上,像极了甘蔗汁液滴在雪地里的模样。
他望着郗自信攥得发白的指节,突然想起这双手曾在彭城大疫时挨家挨户送过汤药,也曾在北伐誓师时紧握过檀道济的手腕。
“朕记得,朝廷规矩,四方贡品须先入东库,由少府甄别后再行分配。相王这甘蔗,倒是走了捷径。”
郗自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象牙刀又一次 “当啷” 坠地,正巧掉在了漆盒里。
他这才注意到文帝眼中的疏离,那是一种混合着病弱与猜忌的复杂目光,像极了元嘉三年诛杀徐羡之时的眼神。
“陛下,臣。。。”
“朕的大将军!朕的相王呀!” 文帝挥手打断,龙袍袖口滑落,露出里衬的暗金龙纹,“想必是军政事务繁忙,日理万机,记不得贡品流程也属正常。只是往后,还是守些规矩的好。”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弘悄悄后退半步,看见郗自信那双惯于批阅文案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袍角,似是刘义康身体中记忆的执念在起作用。
“臣遵旨。” 郗自信的声音低了下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陛下龙体要紧,臣先告退。”
只是他转身离去时,朝服宽大,一时不察,广袖扫过案几,竟将那盘宫贡甘蔗全部撞得歪斜,几节短劣的蔗段滚落在地,与相府送来的 “玉节” 形成刺眼的对比。
文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殿门重新关上,才疲惫地靠回榻上。王弘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彭城王此举,未免。。。”
“未免僭越,是吗?” 文帝捡起地上一节相府甘蔗,指尖触到冰凉的蔗皮,“你看这东西,长朕三寸,甜朕三分,就像他这个弟弟,处处都想压朕一头。”
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王弘连忙递上参汤,却见帝王将那节甘蔗狠狠掷向铜炉,紫黑的蔗皮在火焰中蜷曲,发出 “噼啪” 的爆响。
“去查,” 文帝喘着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查今年所有贡品,凡相府先于宫中所得者,一一记下。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雪,“把刘义康府上的长史刘湛,给朕盯紧了。”
王弘躬身领命,退出殿外时,正看见刘义康的侍从捧着空漆盒匆匆离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极了相王此刻慌乱的心境。
而含章殿内,那节被掷入炉火的甘蔗已经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点焦黑的残渣,飘出的糊味混着龙脑香,在含章殿的穹顶下盘桓不去。
像极了兄弟间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又如同现在帝相之间早已裂痕密布的兄弟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