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万花楼之后,街巷渐冷,阳光也被逐渐收拢进午后的阴影中。瑶池圣女素衣缓步而行,目光游移于街市间,却始终未有片刻停留,明显对这热闹红尘毫无兴趣。
她身后,朝与夕两名侍女紧紧跟随,步伐轻巧,却掩不住几分情绪波动。
夕终于忍不住,语气带着不忿道:“那小子居然敢对圣女如此无礼,若非看在圣女留情的份上,奴婢这就去将他拿来,打断他那双看不清贵贱的狗腿。”
夕话音未落,朝便侧身一挡,拦住她去路。
朝面色一变,意识到这话泄露了二人方才用神识窥探圣女与张寒交谈之事,顿时俯身施礼,急声道:
“圣女大人,夕一时口快,并非有意冲撞。我们方才用神识远观,实是担心圣女安危,绝无窥探圣女私行之意。还望圣女恕罪。”
瑶池圣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纱轻掀起一角,露出眉眼清冷如霜的半张脸。她的声音依旧平淡:
“无妨。那人,不必理会。他是他,我是我。”
瑶池圣女说罢,抬脚继续前行,语气微沉:“你们跟我来。”
朝与夕对视一眼,虽心中满是疑问,却不敢多问,连忙跟上。
街市前方,富贾陈家大门旁,一处简陋的小摊正无人看守。摊上摆着几枚铜钱、一枚龟甲,还有一副泛黄破旧的“天机神算”布帘,角落里搁着算命瞎子用的竹杖和残茶,似是此人已去不归。
瑶池圣女抬手,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旁边守门的地痞汉子:“这一百两,这摊归我了。”
那汉子瞪大眼,原本正想喊价,却被这银票的分量震得一愣一愣,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客官爽快,这摊以后就是您的。”
说话间,瑶池圣女已径自走入摊后,缓缓坐下。她神色平淡,抬手拂去案上的尘土,静静地坐着,仿佛本就属于这凡尘之中。
朝与夕站在摊位左右,不明所以。她们望着圣女,又望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目光满是警惕与不解,均是心想圣女,如此身份,何以屈身街头?
但无人敢违逆瑶池圣女的决定,只能静立左右,如侍神像。
此时阳光洒落在摊前,纱幔之下,一张绝世容颜若隐若现,宛若昙花初绽,瞬间引得整条街人流聚集。
“那是仙子吧?”
“这算命娘子真美,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是啊,即使带着轻纱,也看的出来是个大美人啊。”
“你看她身旁两位……也都不是凡俗之姿,怕是哪个仙门下凡了。”
议论纷起,不少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驱使着他们上前求卦。
瑶池圣女不拒,亦不多言,只是对每一个来人略一垂目,便淡淡道出一卦。有说婚期近、有言财路通,语气轻缓,却句句如法音入耳,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很快,摊前便排起了长队。
直到,陈家老爷出门。
他年过五旬,身材肥硕,一身锦袍玉带,面皮泛红,目光贪婪地在摊位上的三人身上扫过,笑呵呵地凑了上来:“姑娘也给我算一卦,听说你这算得不错?”
他丢下一串铜钱,一副施恩的姿态。
瑶池圣女抬头看他一眼,眼中毫无波澜,只淡淡道:“你府上七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恐祸及满门。”
一句话,宛若冷风直掠过陈老爷的脊背。他脸色登时一僵,旋即扯出一丝笑容,强作镇定道:
“姑娘说笑了,我陈家在这碧霞城屹立数十年,家业丰厚,人脉通天,何来血光?你这吓唬谁呢?”
瑶池圣女并未回应,只是闭目不语。
陈老爷面上笑意渐敛,心中却已有怒意。他向来最忌讳别人妄言凶兆,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哼了一声,冷冷丢下一句话:“我女儿陈情雪,可是筑基期修士,在宗门里都是天之骄女。你一个江湖术士,懂得什么叫筑基期吗?”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他摆摆手,甩下二两碎银,扭头便走,嘴里还嘟囔:“装神弄鬼,也敢唬我?”
他走远了,摊前众人却不再言语,一时之间,气氛略显凝滞。只是谁也没发现,这陈家老爷走了以后,那算命的女子三人,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三日之后,碧霞城春光正好,晴空万里,万花楼内却比往日更添几分浮华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花枝簇拥,喜气洋洋地仿佛在迎接什么大人物到来。楼中姑娘们衣着鲜艳、笑靥如花,有的在临水抚琴,有的在廊下低语,脸上都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哪家的贵亲将要娶亲。
唯独这华丽的氛围中,有一道破碎的声音硬生生地撞进了这场喜事。
“我要……赎红梅姐姐……”
张寒双手颤抖着,手中捧着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一点一滴攒下的几十两碎银。他站在老鸨面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昨夜根本未曾睡过,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老鸨一愣,随即满脸讥笑还未扬起,周围几个身强体壮的打手已然动了。棍棒带着劲风,一下接一下落在张寒身上,毫不留情。
“就你也配?”
“拿几十两银子来赎花魁?”
张寒抱着那油布包,死死护着,一声不吭。血从他额角滑落,染红了胸前的旧衣。明明早该倒下,他却仍跪着,不躲不避。
楼上红帘后,一道红衣身影猛然冲出。
“住手!”
红梅几乎是扑到张寒身前,伸手去挡那最后一下鞭棍,怒声道:“是我叫他来的!我们两情相悦,我的钱可以用来赎我自己!张寒只是替我来交的!”
红梅声音带着颤意,眼眶早已红透,手掌因用力拦下鞭棒而被抽得发紫。她抱住张寒的头,将他脸贴在自己胸前,眼泪一滴滴滚落。
打手们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老鸨。
老鸨却面色阴沉到了极点,重重一拍桌子,冷笑道:“还真是痴心妄想啊。你一个妓子的钱也是你的?那是咱万花楼的!你敢藏银子?好大的胆子啊,红梅,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妈吗?”
红梅咬着牙,声音颤抖却毫不退让:“这些年我陪笑卖艺,从未违过半点规矩,客人赏我的银子我存着,就为了能有朝一日自己赎身……这是我自己辛苦换来的,不是偷的,不是抢的,我凭什么不能用?以前那些姐姐赎身,妈妈你也没这样。”
“凭什么?”老鸨冷哼一声,站起身来,眸光中寒光森然,“你以为这万花楼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是谁?你是红梅,是我千挑万选、用十年时间打磨出来的头牌!你知不知道,你红梅的牌子,一晚能值多少银子?你张寒一个洗马桶的,拿几十两来赎花魁?真当我好欺负?”
老鸨话锋一转,重重说道:“红梅,不是妈妈不帮你,在妈妈看来,你如同我亲女儿一般,你在这万花楼的十年,妈妈可曾逼迫过你献身侍寝,你那些姐姐们和你不一样,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喜气,是陈家二少爷下聘的日子!他亲口说了,要纳你红梅为妾!”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张寒嘴角溢血,眼中却还残存最后一丝清明:“她不愿意……她说过,她不愿意……”
“她愿不愿意不重要。更何况跟着你这个穷光蛋,红梅能过上好日子吗。”老鸨冷冷一笑,眼中露出狠意,“陈家是什么人?你惹得起还是我惹得起?她若真敢不从,我万花楼上下都会陪葬。你以为我不讲情面?是你选错了时辰,选错了人。”
老鸨伸手一点红梅:“你听清楚,今天这场喜事,是给陈家二公子办的,不是给你。你要真怪,就怪你命不好。”
红梅的身子猛然一颤,唇色瞬间泛白。
她原以为,只要银子足够,就能赎自己;原以为,只要张寒来替她递上那包金银细软,事情就能圆满结束。可她终究低估了万花楼的规则,更低估了权势背后那冰冷无情的真实。
“张寒,对不起……”红梅低头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
张寒想要回一句“我不怪你”,可血已涌到喉口,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
而那喜庆的红绸仍随风飘扬,丝毫没有褪色。
万花楼终究还是没有让张寒替红梅赎身成功。
但在修仙界的凡人城池中,哪怕最混乱的烟花之地,也必须讲规矩。尤其在碧霞城这样、修士出入频繁之地,虽然它本身只是个凡人城池,但万花楼也不敢任意而为。
老鸨虽嘴上冷硬,心里却清楚得很:若真将红梅的私房银两吞下,万一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强夺良家女子财产”之名闹到执事堂去,那可就是触了修仙界的大忌。于是她只冷冷道:“她的钱,不稀罕。”让人将所有金银细软尽数归还红梅。
同时,万花楼也识趣地解除了张寒那份“劳工契约”,表面上是“打人过重,聊表补偿”,赔了一百两银子做医药费。只是张寒在楼中那般“闹事”,几个打手自然不可能轻饶,尽管没有打死,但也差点将他一条命打废。
张寒是被人拖出万花楼的。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歪,一身血,背影像是被秋风卷走的枯叶。红梅终究没有出来送他。张寒没有怨,她若出来,只会哭得更厉害,只会叫他更难堪。
天近傍晚,余晖斜照。
张寒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他那间破茅屋,屋顶还漏着雨,门口的风铃挂在枯枝上响个不停。刚跨进门,他便一头坐倒在柴堆旁,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出声。
可当他打开那个油布包——原本他以为只是老鸨赔给他的医药费,可里头除了那一百两银票,还有另一个包,包得细细密密、柔软缠绵——一揭开,全是红梅这些年悄悄积攒的金银珠宝,还有她最喜欢的那串绣着海棠花的香囊。
那香囊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淡淡的梅子气,混着胭脂味,清冷而温柔。
张寒的手一抖,终于再忍不住,低下头,哭了出来。
他哭得没有声音,像野狗受伤后躲进角落,又像某种再也支撑不起尊严的生灵,放肆地在尘土里流泪。他的肩膀一颤一颤,泪水浸透了那串香囊,他却还在握紧那包金银,一字未言。
哭得最凶处,忽然一阵香风扑鼻而来,是那种淡到极致却能瞬间沁入骨髓的香气——带着山雪、霜梅、冷泉的气息。
张寒猛地抬头,果然,那熟悉的身影又立在门前。
夜色中,那女子素衣而立,面罩轻垂,一双眼眸如月光浸染,幽幽望着他,眼角轻挑。
瑶池圣女。她没带朝与夕,独自前来。脚下衣摆微扬,袖中藏风,立于门槛前,仿佛从云端走下的神女。
“求我。”瑶池圣女淡淡一笑,眸光如霜雪映火,“求我,我就帮你救出红梅。”
瑶池圣女语气轻飘飘的,却透着一种绝对自信。她心里甚至已经为张寒的“低头”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情为耻为愧,张寒都该跪了。
瑶池圣女等着张寒咬牙切齿地放下傲气,等着他终于承认自己不过是个凡人,等着他低声下气说出“请你帮我”四个字。
可张寒,依旧一言未发。他望着瑶池圣女,眼中没有怒、没有哀,甚至没有羞辱。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瑶池圣女原本想发怒,想骂他愚蠢、骂他倔强、骂他没骨气,结果只见张寒整个人一晃,脚下一软,身子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栽倒了下去。
“张寒!”
瑶池圣女失声低呼,衣袖一展,闪电般冲上前,一把将他扶住。那一刻,她第一次忘了自己身份,忘了矜持,双手颤抖地扶住他血迹斑斑的身体。
掌心所触,是滚烫的伤痕,是肋骨断裂、血肉模糊的余温。他根本不是不回应,只是已经支撑不住了。
这一刻,瑶池圣女再也无法忽视——这个凡人,在世俗最卑微的泥沼中,仍咬牙挺过了这一劫。
“你……”她低头看他,眼神复杂如霜雪初融,“你到底是……有多傻?”
昏暗的茅屋内,火光微弱。破窗之上,夜色依旧高悬,冷月如钩,清辉洒落在地面破旧的木板上。
张寒缓缓睁开眼,意识清明,第一感觉却是身体异常轻盈。他下意识一撑起身,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的伤痕竟都消失不见,皮肤完好,骨骼无痛,连昨夜肿起的淤青也都无影无踪。
他怔怔坐起,呼吸间有淡淡药香。目光转向门口,只见一抹素影立于门边,背对而立,银白月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如梦似幻。她没有戴轻纱面具,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夜空,披发如瀑,衣袂轻拂,宛若遗世仙人。
是她。瑶池圣女。
张寒喉头一动,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开口:
“谢谢。”听见这话,那抹背影微微动了动。
瑶池圣女缓缓回身,脸庞绝美,眸中月光流转。她刚想说话,却看到张寒颤着手,从床边捡起那个油布包,将里面那几十两银子整整齐齐地包好,双手递了过来。
“这些还你。”
瑶池圣女微微蹙眉,语气淡然:“你觉得,你这点钱,够我救你一命的医药费吗?”
张寒神色平静,摇了摇头:
“我知道不够。但其他这些,是红梅的。我不能用。欠你的,我会慢慢地还,哪怕很久,也会一文一文攒。只要我活着一天,这账我就记着。等我死了,就当两清。”
张寒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铁,听来毫无怨怼,也不乞求,只是一种极度坚定的执着,像荒原里不肯弯折的野草。
瑶池圣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似笑非笑,忽地“啧啧”两声,叹道:
“这样算下来,我可真不划算。要不你把你的命卖给我,这样还能抵点债。”
张寒看了她一眼,平静回道:“我的命,我还有用。所以不能卖你。”
瑶池圣女抿唇一笑,笑容带着一点不甘:“我遇到过很多人,但像你这么犟的,还是第一个。”
张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答道:“那今天你见到了。”
屋内一阵沉默,火光映在二人之间,拉出一长一道光影。
忽然,瑶池圣女眸光微闪,轻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个机会。”
瑶池圣女走近一步,声音低柔而冷静,宛如在耳畔低语:“我可以帮你变强,快得超出你想象。但条件是——红梅,你得自己去救出来。你要独自去面对陈家,你敢吗?”
张寒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目光里没有犹豫,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和决然。
“敢。”
张寒一字“敢”刚落,声音不高,却仿佛在茅屋中敲响了一道命运的鼓点。
瑶池圣女凝视着他,似乎是在等待这一句承诺很久了。她唇角轻轻一挑,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满意的光亮,像是在听见一道完美的答案。
“好。”
瑶池圣女轻声道,声音不大,却如泉水入石,透出一股坚定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今离红梅成亲之日,只剩三日。你要学兵刃,已然来不及,便用这个吧。”
瑶池圣女抬手,从袖中取出一物,光影一闪,重重落在张寒膝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张寒低头一看,一愣。
那不是飞剑,不是法宝,不是刀,也不是玄兵。而是一柄枪,一把他再熟悉不过的——AK47。
锈迹斑斑,结构老旧,甚至木托上还有几道烧痕,显然是早年在火中冲杀过的古物。可哪怕如此,当张寒的手指触及那扳机的刹那,他就知道:这是真正能杀人的武器。
张寒抬起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上界仙门之人,哪怕看见此枪,也只会视作某种奇形法器、或俗世玩物,根本不识其真意。但他张寒,出身下界,曾在坊间见过墨家隐秘机关铺中展出的火器图谱,其中便有这古旧型号的“AK47”。
而如今,这样一把古老的机关兵器,却在瑶池圣女手中再次出现。
张寒眼神微凝,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圣女……莫非,也是从下界而来?”
瑶池圣女听到这话,神色并未惊讶,反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张寒问出了一个她早料到的问题。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向窗边,望着天外的星辰,语气幽幽:
“下界之人,终日仰望仙途,殊不知天上人也曾在泥沼中挣扎。你以为,瑶池的宫殿,是生来就建在云上的吗?”
瑶池圣女转过身,目光如霜月映雪:
“你猜得不错。此枪,我从下界带来。那时我还不是‘圣女’,只是一个与你一样,被世道碾压的人。”
张寒怔住了,许久,缓缓低头,看着手中那柄AK47,指腹在枪身斑驳的铁痕上轻轻摩挲。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什么。
瑶池圣女并非高高在上的仙子,而是曾与他一样,挣扎在血与泥中的人。只是她攀上了天,而他,还在地上。
圣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如风穿松林:
“你只有三日。这枪,我会帮你补全其机关之灵,以灵石为火,但成与不成,终究还是得看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