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界,碧霞城,万花楼。
夜色如墨,星河洒落在玉瓦朱檐之上,轻纱掩灯,檀香缭绕。万花楼虽名为风月场所,实则却是文士聚集之所,琴棋书画、曲乐舞诗皆不乏名流妙手,是这上界难得一处烟火与雅意并存的地方。
此刻,正值夜宴时分,红梅花魁衣袂翩跹,立于楼中舞台,身姿婀娜,正唱着一支《折梅令》,曲调柔婉,声声入魂,引得众宾客皆驻杯凝神。
而在楼中最东侧的独阁中,一道青纱素衣的倩影静坐檀椅之中。
她,便是瑶池宫,最年轻的天骄,和其他宗门的还在苦苦修炼晋级天骄不同,瑶池圣女,一身修为已至大乘后期,已是次方世界的修为巅峰。而次方天地之中,能够达到大乘后期修为的修士,除了一些大宗门的老祖,剩余的数量,屈指可数。
瑶池圣女素衣不饰珠翠,衣纹皆净;然而那掩面轻纱之下,依旧隐约可见轮廓精致、眉眼如画,仿佛月下水中映雪的倒影,即便不露真容,亦叫人难移目光。她指尖轻敲桌面,节奏与曲调暗合,若有所思。并不说话,眼神却略带一丝出神,仿佛那红梅花魁吟唱的,并不是世间小调,而是她心中某段封尘的旧梦。
瑶池圣女身后两名侍女静立左右,俱是化神大圆满修为,身姿娉婷,亦用同样青纱遮面,神色清冷,如剑入鞘。她们虽不发一言,但眼神始终警惕扫视着四方,似一刻也不曾松懈。
桌案上摆着灵果、玉瓷灵酒,香雾氤氲,灵气蒸腾。可哪怕是这等天材地宝之品,侍女也不敢让圣女随意品尝,每一样食物都先以瑶池秘法探查三遍,确认无毒后方才双手奉上。
而圣女始终只是淡淡尝一口,仿佛并无心绪享受,她神情淡远,目光始终落在那红梅身上,但眸底却始终泛着一层雾。
她们未通名姓,亦未显身份,整间楼中无人知晓这三人来历。她们悄然而至,似风过夜林,无声无息,只靠那从容气度、超凡出尘的威仪,便叫这座小城镇中最繁华的万花楼上下不敢怠慢。
楼中管事看着眼前这美貌如仙的三人组,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某仙门世家的高人前来听曲,哪敢多问?只是在她踏入楼阁之时,花魁红梅便低眉敛眸,衣带回旋之间,原本外放的魅意竟尽敛,只余清音浅唱,不敢轻浮。
台上曲子刚吟到“红梅枝头春未老,落雪飞花遮旧香”一句,忽然,原本静坐在檀椅上的青纱圣女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圣女不见了。”那名侍女“夕”原本正低头为圣女倒酒,抬眼间却见席位空空,纱垂不动,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声音顿时发紧,面色骤变。
她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灵玉,内息调动,似要呼叫援手。若瑶池圣女在她们眼皮底下出事,那她与朝都将万死难辞其咎。
却听身旁的“朝”语气依旧清冷如霜:“不必慌乱。圣女自有安排,她若不愿让人知晓动向,就算是你我,也是不该追问的。”
夕有些急,“可她……”
朝扫了她一眼,语调不重却带着一种压制不容置疑的气场:“若你闹出动静,引来各宗耳目才真是祸端。我们只需守好此处。若她须我们出手,自会唤我们。”
夕闻言只得咬唇,强压下慌乱,神识收敛,但眉眼仍藏忧色。
而此时,万花楼后院,距主楼喧闹处不远的一座竹桥小河旁,却另有一番风景。
水汽氤氲,微光朦胧。青石小道蜿蜒通向一处偏屋,那是杂役专用的洗涤之所,臭气与灵香并存的角落,最不受人待见。
一名少年正低头刷着马桶,袖口挽起,衣衫斑驳,神情却平静无波,眼神落在污垢上时竟带着几分专注。
少年名唤张寒,是万花楼近月才收的杂役,听说是个无父无母、从下界流亡来的孤儿。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但张寒长得却极俊,一双眸子漆黑澄澈,鼻梁挺直,五官清朗,只是神情木讷,总带点呆气。
几个万花楼的姑娘此刻倚在廊下,正一边吃着糖果一边看着他出力,眼带讥讽。
“张寒,来,帮姐姐我也倒个马桶,顺便刷了,我刚刚那壶汤喝得多。”其中一个穿着艳红的小倩仰头笑道,语气轻佻。
张寒没多言,低低“嗯”了声,走过来接过马桶,又弯腰刷洗。
“啧,这孩子就是好用,长得这么好看,却甘心刷马桶,真是奇了怪了。”
“说不定就是喜欢被人差遣,听话得像条狗。”
“倒是有点可惜了那张脸,给哪家女修收了去当个灵宠也不错,天天刷着马桶,灵根都废了吧?”
姑娘们一边说着,一边嬉笑着围着他打转,语气轻浮,却也掩不住某种说不清的心理—妒火也好,试探也罢,总之在这修仙界,谁落到人下,谁就得认命。
张寒却始终不语,动作稳当,神色淡漠得仿佛这些言语穿不过他的耳膜。他的指节因长年泡水而泛白,衣角被水滴打湿,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一桶刷完,接着下一桶。他只管做事,像是与这世间所有羞辱与冷语都无关。
就在张寒将最后一桶马桶刷干净时,蹲身起身之间,忽然有微微异香拂过鼻端。
他一抬头,便看见了一道素衣青纱的身影,正静静立在众人身后。
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什么压在心口的东西松动了,但又未说话,眉间仅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愕然。眼底倒不是惊恐,反而透着一丝……沉默的疲惫。
而在他对面,那几个还在打趣他的姑娘却纷纷噤了声。
最先看到瑶池圣女的两个姑娘已经低下头、悄悄退后几步,借口“去取香巾”与“补妆”迅速离开。其余尚未察觉者仍在笑着,有人刚想把一颗瓜子壳吐到张寒肩头,却蓦然发觉,空气安静了。
几道目光不自觉转向那道站在阳光与阴影交界的身影。
她不语,却仅凭一身青纱,便让人心底泛起莫名寒意。那并非杀意,更像是俯视众生的隔阂——高高在上,冷冷望着。
突然,圣女纤指微动,衣袖轻摆,一道拂风顺势而出。
一片泛黄的梧桐叶恰好从半空飘落,本该悠悠坠地,却骤然加速,竟带起一道淡淡气劲,如同风中无形的手掌——
“啪!”
“啪!”
“啪!”
树叶如鬼魅游走,在半空中画出一道道玄妙弧线,不偏不倚,准确地扇在刚才出言最刻薄的几位姑娘脸上,留下一道道微红的掌印。
空气骤冷,现场一片寂静,仿佛连河水都静止了。
她们脸上浮现清晰的红印,整个人僵在原地,神情尴尬至极。
有几名姑娘下意识就想发火,但还未开口,便被身边识趣的人一把拉住。
“别冲动。”那人低声劝道,声音带着颤意,“这位一看就不是咱们能招惹的,别惹祸上身。”
姑娘们咬牙忍住,虽满心不忿,却也不敢妄动。这时,只见瑶池圣女从袖中掷下几枚下品灵石,滚落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叮当几声。
她纤指一指那些尚未倒掉的污秽马桶,语气平淡:
“这些污秽之物,你们一人倒在自己身上一桶,倒完,拿一枚灵石。”
瑶池圣女话音落下,四周再度一静。这话说得再直接不过,字字如刃,几乎是当众羞辱这些姑娘。但众人却不敢当面反驳。
有几个姑娘脸色骤变,怒火涌上眼眶,刚要出口,却又被其他人拦下。
“这可是灵石啊……”有姑娘咬着牙低声说,“一颗灵石能换几万两银子,够赎身了。”
“是啊,咱们留在这儿干活儿,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一颗,不就是泼污水吗……”
“只要这一次忍下去,以后就不用再低声下气了……”
她们看向地上那些灵石的目光,逐渐变了。原本羞辱的言辞,此刻在现实面前显得格外沉默。
没错,虽然是在上界,却也不是都是修仙的国家,有不少凡人的城池,任然是在用金银为货币,而碧霞城正是这样的一个国度,这样的一枚下品灵石可能对修仙宗门连一根毛都算不上,但对这些姑娘来说,一枚下品灵石却可以换几万两的银子,这些银子足够赎身了,那么面对这么一点侮辱,又算的了什么呢。
姑娘们犹豫着、挣扎着,最终,已经有人动了手,端起那马桶准备往自己身上倒桶里的污秽之物。正当几人准备行动之际,张寒却忽然站起身,挡在她们身前。
他望着瑶池圣女,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倔强的平静:
“我知道你很厉害。”张寒转身看着那素纱背后的女子,目光坦然:
“刷马桶本就是我的工作,可姐姐们……也是苦命人,赚的都是苦钱。”
“她们没修为,也没靠山,在这地方过日子不容易,你又何必……如此羞辱她们?”
张寒站在众人前方,衣衫依旧污浊,手中还带着残余的污水,但眼神却明亮干净,话语中没有愤怒,只有一丝令人难以忽视的悲凉与温柔。
这一刻,空气仿佛也跟着轻轻动荡了一下。
那些原本站在一旁的姑娘们也纷纷露出意外之色。
她们有的只是想拿张寒打趣几句,图个嘴上快活;有的其实早已看不惯他人过分欺负,正准备出言相劝,却没料到先被瑶池圣女截了个正着。
姑娘们本以为这事会闹大,毕竟对方一看就来历不凡,身份高绝,举手之间就能将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决断。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个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刷马桶时连头都不抬的张寒,竟会在这种时刻挺身而出,直面权威。他替她们说话,声音虽不大,却清晰有力。
那一刻,不止是姑娘们,就连站在后方,暗中以神石跟随的“朝”与“夕”也微微侧目,眼神中多出一丝玩味。毕竟瑶池圣女,在她们看来,上百年可没有为哪个男子动过心,瑶池圣女在他们的心中,就是那般的高贵冷艳,一切男人在她眼中,如同蝼蚁,而如今却为这个男人出手了,这如何让他们不意外,他们甚至已经暗暗记下此事,想着等回到瑶池宫,要不要向瑶池宫主。九尾天后回报此事。
九尾天后是瑶池宫的宫主,百年前收徒瑶池圣女为自己的亲传弟子,从那以后瑶池圣女修为一路攀升,成为了瑶池宫甚至整个离恨天的绝对天骄之一,九尾天后虽然名义上是瑶池圣女的恩师,实际上两人关系情同母女。
而女儿有看上的人了,这等大事,理当通知她的母亲,朝,夕,两人均是这样想的。
瑶池圣女则完全不知道此时,两个侍女的想法,她看着张寒,青纱之下似有眸光微动。忽然她轻轻一笑,笑意轻柔,却让人心底发寒,仿佛春雪初融之时,映着冰川深处不化的冷意。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她语调平淡,抬手一拂,将那几枚落在地上的灵石重新推向众人脚边。
“灵石,你们一人一颗,不许多拿。”
姑娘们一听,仿佛从噩梦中醒来,一个个先是愣住,接着是满脸欣喜。
“谢仙子……”
“谢上人厚恩……”
她们俯身一一捡起灵石,手指颤抖,不少人眼眶都红了。她们看了张寒一眼,心中皆是感激。若非他这番话,或许今日,她们真的得将污水倒在自己身上。
而正当她们收拾好情绪、准备离开之时,瑶池圣女却又开口了。
只见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鸡腿。
那鸡腿外焦里嫩,皮色金黄,泛着细微灵光,香味浓郁而不俗,仿佛蕴含某种奇妙的灵力。即便只是站在一旁,都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温和灵气。
“这是仙灵鸡腿。”瑶池圣女淡淡说道,声音不急不缓,“吃了,便可入修行之路。”
她目光落在张寒身上,语气忽地轻柔,“你想吃吗?”
张寒看着那鸡腿,眼中确实闪过一抹渴望。他已在这凡俗中挣扎多年,明知修行之门高悬天上,苦无机缘。如今机缘摆在眼前,哪能不动心?
张寒点了点头,语气坦然:“想吃。”
谁知圣女却突然一顿,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冰冷凌厉。
“那你跪下,求我。”
“求我,我就给你吃。”
瑶池圣女声音清脆,不高,却字字带劲,仿佛一把扔进池水的石子,顿时打破了原本才刚缓下来的气氛。
一众姑娘皆愣住了。
刚刚他们还以为这个姑娘是成心想帮张寒,看他可怜,结果下一刻,却对张寒使出这般羞辱之举。明明是她主动提出的馈赠,此刻却要张寒低头下跪才可得。
有人低声说道:“这位……上人,性子真是琢磨不定……”
也有人在心中暗想:是试探?是戏弄?还是……只是高高在上者的一种心血来潮?
众人屏息以待,目光都集中在那一人一鸡腿之间的对峙上。
而张寒,依旧站在那里,笔直如松。他目光紧紧盯着那只泛着灵光的鸡腿,像是被吸引,却又没有伸手,更没有低头。他站得很安静,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微不可闻。
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张寒没有答应。
那种沉默,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固执。
瑶池圣女望着他,眼眸中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纱下轻轻一挑眉峰。她并不意外。毕竟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
这些天,瑶池圣女曾在暗处观察过他多次,甚至不止一次以不同身份试探他。她提出过许多条件、给过各种“机会”,只想看他低头的样子,只想看到他乞求、看到他软弱。
可这张寒,每次都是这副样子。不拒绝,也不答应。
仿佛什么话传到他耳里都会被滤去锋芒,然后被他用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糊弄过去。
如今,面对“入修”的机会,他依旧如故。
“哼。”
瑶池圣女冷哼一声,音如冰雪摩擦,微不可闻,却让人不寒而栗。“你在万花楼打杂,无非是想替红梅赎身罢了。”她的话语一出,四周立刻哗然。
“红梅?”有人惊呼出声。
“花魁红梅?”
“他……他居然暗恋红梅?”
瑶池圣女不理众人震惊,只是继续说道,声音缓缓落下,仿佛刀锋一寸寸切入人心:
“可她是花魁,曾经有富商出万两黄金,都未能将她赎出。你以为,凭你这每月几两银子的月钱,要存到什么时候?二百年?三百年?还是一千年?”
圣女语调冷淡,句句如针,直刺张寒的沉默。张寒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可张寒并未作声,只是低下头,重新提起刷子,一言不发地走到那最后一口马桶边,继续低头刷洗,动作依旧仔细,眼神却已不再看向她。
那模样,像是没听见,又像是根本不屑回应。
周围的姑娘们怔住了。她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是佩服张寒的“傻”,还是被他骨子里的固执弄得心头发酸。
就在这时,瑶池圣女缓缓又开口了。她的语气放缓,却带着一丝施舍般的高傲。
“跪下来,求我。”
“我便给你一颗中品灵石。”
瑶池圣女抬手摊开掌心,果然,那枚泛着淡淡银蓝光泽的中品灵石正静静躺在她掌中,灵气四溢,宛如冰湖之心,光华流转之间,连地面的尘埃都被拂得远远。
“这一颗灵石,足以买下万花楼。”
“你想为谁赎身,都可以。”
瑶池圣女目光高傲,声音平静,却仿佛在居高临下地对待一个乞儿。话音一落,周围瞬间炸了锅。
“中品灵石?”
“天啊,真的……真的够买下万花楼了!”
“傻瓜,你倒是跪啊!赎完红梅妹妹,你们还能成亲呢!”
“我们不说,谁会知道你跪过?只一跪,就能成仙、能抱得美人归,你到底傻不傻啊?”
“快答应吧!”
几名姑娘焦急地劝着,甚至有人忍不住拉住了张寒的衣角。
可张寒依旧没有动。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刷着他那口脏兮兮的马桶。水花溅起,污渍飞溅在他袖口上,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的沉默,像是一堵墙,将所有的言语挡在了外面。
瑶池圣女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那只灵石她未收回,只是静静地躺在她掌中,发着光。良久,瑶池圣女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再无柔和。
“行吧。”她缓缓将灵石收回袖中,眼神冷冽如霜。
“那我们就慢慢等。”
“我倒要看看,到了真正绝望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嘴硬。”
瑶池圣女转过身,袍袖一荡,便离去。而张寒,依旧刷着他的马桶,低着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风吹过院角,掀起他一角衣摆,也卷起满地细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