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喊杀声震天,继而是万剑划破长空的嘶啸之声,再是沉沉铁刃刺入血肉的沉闷杀伐声,交织成一曲不折不扣的末日战歌。
这一切,终于在万剑俱落之后归于死寂。
文德殿前,血流成渠,尸山如丘。破裂的甲胄、残断的兵刃、无主的旌旗,无声地叙述着这场兵变的失败与灭亡。
也正是在这死寂之中,文德殿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门轴沉响,如雷滚而出,仿佛宣告这场宫变尘埃落定。
殿门后,宋理宗负手而立。
他面无表情,眉眼间沉静如水,唯有眼神中那一抹深深的疲惫与复杂,才泄露出帝王心中的沉痛。
他的身旁,除了那几位先前跪拜归顺的青年官吏外,还站着一人——
那人身着素衣,面色苍白,泪水滑落却不擦拭,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魂魄。
此人,正是丁大全之子丁小全。
是他,在最后关头,将父亲精心谋划的整个政变计划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宋理宗,才令宫中得以提前布防,奇兵设伏,万剑齐落,一击而平。
而也正因为是他,今日这场三万兵变,才会在一夜之间,覆灭得如此彻底。
宋理宗缓缓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不带温情,却有分量:
“好侄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的好侄儿。”
“你大义灭亲,为社稷立功,为黎民解祸。此番……朕记下了。”
宋理宗的语气如冬日寒风,肃穆中带着帝王的悲凉。他轻轻一摆手:“你去吧,替你父亲收尸。”
“……如果他还有尸体在的话。”
丁小全低头,泪水如断线珠帘,一语不发,只是缓缓退下,转身离去。
就在他走出文德殿门槛的一刻,恰逢穆念慈步入大殿。
红衣尚未完全落地,她周身肃杀之意犹未褪尽,白泽团子静静卧在她怀中,尾巴偶尔动一下,尚未从先前的剑雨轰杀中彻底清醒。
一出一入,正好擦肩。
丁小全一怔,竟未行王妃之礼,抬头看了穆念慈一眼,目光复杂,却并无畏惧之色,转身便走。
穆念慈并未喝止。她只是驻足片刻,回望了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审视。
她记得这个人。在汴梁新城初建之时,丁小全曾短暂在她手下为事。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被父亲宠得无度的纨绔子弟,心浮气躁、目中无人。若不是杨过当年一句“能用之人不问出身,只问是否可控”,她原本是绝无可能启用此子。
可今夜这一役,他却一纸密信、斩断亲恩,让三万叛军殒命殿前。
这等心志与果断……却已非昔日可比。
穆念慈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默然:“是忠?是孝?是悔?是赌?”
“我看不懂他了。”
丁小全拖着满身血泥与疲惫,回到了丁府。
他没能找到父亲的尸体,只带回了一段断裂的紫檀拐杖那是丁大全多年不离身之物,如今被劈成两半,沾满焦黑与血迹。
可就在他踏入府门不过片刻,一道金箔圣旨已由黄蓉亲自传入丁府。
圣旨之上,金印鲜明:
擢升丁小全为“汴梁后勤粮务使”,统筹抗蒙大军粮草调度事宜,直辖御前。
这一职务虽不列三公九卿,然实权极重,掌控的是大军根脉、战局命门粮道。
丁小全双手接过圣旨,站在祖堂灯下,久久不语。
他知道,他赌赢了。或许,不止是他。
是他爹丁大全赌赢了。
那位曾在文德殿前策动三万兵马的老人,早已知晓这一切会如何收场。他知晓宋理宗的铁意难改,知晓那场“清洗世家”的风暴不会因谁而迟疑,更不会因为权势、旧恩、富贵而偏斜一分。
因为那背后站着杨家。站着杨过,那个曾一剑破敌十万、登九州为王的传说。
更站着那个白毛团子白泽。
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兽,却曾亲手赐予宋理宗延寿之命,使他固本延年、断病续命,脱离人世凡胎而半步入道。
在那样的布局之下,世家,再如何百年根深,终究只是凡火之薪,一烧便尽。
丁大全看得清,甚至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所以他没有赌胜负,而是反向下注。
“既然无法抵抗神明的秩序,那就以牺牲自己,换取子孙延续。”
他以自己的死,换来整个丁家的“投名状”。
不是在临阵倒戈,而是在主动跪下,将血染的军权、三万人的性命、整个门阀的命根子,一齐祭在皇权之下,仙命之上。
丁小全明白了。父亲不是失败者,他是旧世界的埋葬者,是新世界的嫁衣人。
只是这嫁衣,是用他自己的骨血缝出来的。他双膝跪地,面向祖堂,重重叩首。
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声音低得如夜风:
“爹,孩儿……替您守住了丁家。”
“以后这江山,是他们的。”
“但丁家,还会在。”
襄阳城外,夜风萧瑟,蒙古大营,风旗猎猎。
军帐之中,灯火通明,一盏铜灯投下摇曳光影,将厚重的营幕拉出一圈圈微晃的暗影。
武敦儒端坐于主位,眉头微蹙,眼神警觉而沉着。他的面前,锦囊才刚拆开,手指尚覆在那张宣纸之上。
身侧,一名身穿男装的青年女子,正是耶律燕。
她束发披甲,外披青色蒙古骑军长袍,身姿挺拔,神情冷峻。若非熟识,几乎无人能辨出其女儿身。
这些月来,她作为忽必烈与武敦儒之间的私信传者,虽未明言效忠,但在来往密信之中,已逐渐建立了某种近似盟友的隐性信任。
“这是今夜刚送来的密信。”她淡淡道。
武敦儒接过锦囊拆封,展开那一角时,眉头不禁再次一皱。
上头,只有四个字堕其军志。
字迹隽秀简练,毫无冗言。
他盯着那短短四字,沉默许久,最终看向耶律燕,语气中带着些许困惑与试探:
“你怎么看?”
耶律燕也低头扫了一眼,轻声道:“依我看来,这是在提醒我们要从精神层面击垮阔端的军队意志。”
“不是正面动刀枪,而是削其心,乱其军,断其志。”
耶律燕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冷芒:
“如今阔端调兵北上,却迟迟不攻襄阳,三军焦躁。若能再添些离间、诡谋、反谣,瓦解其将心与士气……不战而胜,正合杨过之道。”
武敦儒点了点头,似有所悟,但眉宇间仍有些犹疑未散。他正欲追问细节,忽然营帐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不通传地闯了进来。
夜风灌入,将灯焰吹得一阵乱跳。
来人一身金甲,面沉如水,虎目含怒。
正是阔端。
他眉头紧皱,一步踏入,声音低沉而不善:“武将军,看来你这帐中,近来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耶律燕,停顿片刻,眉宇微挑,似乎对眼前这个男子长相颇为满意,虽然阔端不是弯弯,但眼前的男子显然比他见过的很多女子长得都要俏丽,不免多看了几眼。
营帐内气氛,霎时紧张。
耶律燕未退半步,只抱拳躬身一礼,语气冷静:“见过阔端王子。”
阔端扫了一眼耶律燕,虽未出言回应其问礼,却略一点头,权作回应,转瞬便将目光移向武敦儒,语气略显不悦:
“你下午在我兄长们面前,不该叫我‘大汗’。”
他声音低沉,带着咬字的压抑,显然这事他憋了许久:
“你那一声叫得太响了,我看得出来,贵由的眼神已经对我颇为不顺。”
武敦儒心头一紧,脸上却装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愧意。
“是我唐突了。”他说着,立刻起身,转头看向一旁的耶律燕,温声道,“你先退下吧。”
耶律燕对视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只微微颔首,抱拳而退,身形干净利落地掀帐而出。
待帘幕落下,营帐之内的火光轻轻摇曳,武敦儒才转回身来,换上一副更为亲近与直白的语气:
“大汗,您能做大汗,是迟早的事。”
他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兄弟们跟着您,不就是盼着有一日,您登上九重之位时,能给我们这些兄弟……分地、分赏、分尊荣吗?”
这句话若在宋廷,早已是乱臣贼子之言;可蒙古人不同——他们不忌权欲,反而尊崇坦率。
阔端一听,果然神色缓和下来,嘴角甚至浮现一抹满意的笑意,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只要你们衷心,等我登位为汗,你武家兄弟一个都少不了功赏。”
“但眼下……”他语气忽然一收,眉头微皱,“襄阳战事在即,不宜多言。”
“我那些兄长……你未必懂,他们虽口称兄弟,实则虎视眈眈。我们还未破城,自己若先起内斗,那才是蠢笨透顶。”
武敦儒正色拱手:“是,我懂了。”
他顿了顿,看阔端神色仍有些郁郁,便试探着问道:“大汗,您是不是……还在担心您父亲?”
阔端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声音低了几分,眼神隐有忧色:“是的。”
“据王庭那边来报……父汗自从西征回来后,头风又犯得厉害。”
“近一个月来,整日卧床,已连三日未见朝会。”
武敦儒脸色微变,低声问:“这……王庭那边……动静大吗?”
阔端望着帐顶的阴影,一字一句道:“已经有不少人说,他这一次,是要大限将至。”
武敦儒低头不语,仿佛陷入沉思,片刻后才缓缓抬头,目光隐含深意,语气却仍谨慎:
“大汗,依我看……此事恐怕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阔端挑了挑眉,眼神警觉了几分,略带不耐:“准备什么?”
武敦儒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犹豫了一瞬,才压低声音道:
“据我私下所得情报……窝阔台大汗,一直有意将汗位传予贵由。”
这话一出,阔端眼神一凛。
武敦儒却不看他,只是目光望向营帐外那漫天的夜色,语气不急不缓:
“而蒙古之人,历来自诩‘以战功立尊’,不讲血脉、不靠封诏,只看谁马蹄踏得远,弯刀割得多。”
他话锋一转,看向阔端:
“您想想,这次南征,是您的主战计划,是您调兵、您渡江、您督军哪一样不是您的功劳?”
“可贵由突然率十万兵马南下,偏偏在这关键时刻不是早、不晚、不东、不西,偏偏就是此时、此地您说,他是为何而来?”
阔端眯起眼睛,声音低了几分:“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