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惊雷(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856 字 3天前

“顺——我——者——昌——!”

州吁的咆哮如同地狱传出的判决,手中仍淌着兄长鲜血的短剑直指阙楼下惊惶混乱的人群!粘稠腥红的血珠顺着剑身血槽缓缓流淌,凝结在闪动着妖异幽芒的剑尖,摇摇欲坠。

“逆——我——者——死——!!”

他的声音如同刮过冰原的寒风,字字裹挟着铁与血的气息!一步踏过伏地兄长仍冒着温热气流的尸体!殷红的血靴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一个个粘稠而刺目的印记,如同凶神一步步踏上通往权座的阶梯!

阶下文武百官,个个面如土色,股栗不止。枢密令史鱼白发戟张,刚欲上前指斥逆贼,州吁身后如铁壁般环立的黑衣甲士已齐齐踏步向前!“哐啷!”手中刀剑齐刷刷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映亮史鱼那张瞬间因惊惧而更显惨白的脸!仿佛下一刻便是刀剑加身,步宗将军后尘!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笼罩大殿!连粗重的喘息声都消失了。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彻底吞噬了每一个人的脊梁骨。

终于,僵硬的蟒袍玉带如同被压弯的枯枝,“噗通”、“噗通”之声不绝于耳,僵滞的朝服下摆拍击着冰冷的御阶!一片片僵硬的身影匍匐于地,如同被镰刀收割的稻浪。颤抖的声音带着被碾碎的意志,汇聚成一道扭曲的洪流:

“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州吁踏过兄长温热的血迹,立于丹陛最高的龙纹方砖之上。剑光映着他被热血溅污的半边脸颊,上面那混合着快意与残忍的、完全绽开的笑容,在染血的玉石屏风前显得格外刺眼、格外惊心。他缓缓举起那柄仍在滴血的青铜短剑。剑尖上那摇摇欲坠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中,笔直坠落——

“嗒!”

血滴精准地坠落在御座前那青铜龟钮地袱的裂缝中——那恰好是石碏无数次跪拜直谏时所立之处!深绿的铜锈被这新鲜的、热腾腾的君王之血一冲,瞬间活了过来,粘稠的血丝沿着铜锈龟裂的纹路贪婪地向下渗透。

***

石碏府邸深处的幽室,沉重的帷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杀伐之声。仅有一盏孤烛,豆大的火苗在青铜蟠螭灯台上微微摇曳,无力地驱散着深重的黑暗。石碏枯坐于黑檀案后,身影被烛光拉长,印在冰冷砖墙上,如同一尊寂寥的石像。他的指腹,一遍、一遍、一遍地,抚过案上那片历经卜筮洗礼的龟甲甲面。甲面温润冰凉,冰凉的纹路在他指尖下流动,仿佛在无声地述说着某种天机。窗外,夜枭凄厉的鸣叫撕裂了死寂。

“家主!”心腹老仆几乎是滚爬着撞开虚掩的室门,跌扑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那声音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充满惊怖的颤栗:“公子……公子州吁……”

老人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砾,干涩而恐惧:

“西门阙楼……他……他刺死了国君!血……血流满地!”

“宗守素将军……头颅被……被悬于旗杆!血染透了纛旗!!”

“朝堂……朝堂上……” 老仆涕泪横流,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砖石,声音已然绝望,“百官……已尽数……尽数……俯首……称……称……千岁了啊!!!”

“咯——嚓——!”

一声脆响,在死寂幽室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石碏掌下!那片被千年卜筮文火灼烧、历经无数卜辞锤炼、坚硬光滑远胜寻常甲壳的龟甲!竟在他指腹最后一次沉重抚过的瞬间!骤然迸裂开三道深可见痕的闪电状黑纹!这三道黑纹如同狰狞的毒蛇盘踞甲背,毫无征兆!深不见底!裂纹深处,无数细微粉末状的骨沫甲屑簌簌震落,如同祭奠的冥钱,在桌案上铺开一片凄楚的霜白!

石碏置于龟甲旁、原本半捻着的一枚冰凉青玉韘,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剧震“叮当”一声滑落!玉韘那圆润如珠的边缘,恰巧重重砸在刚刚龟甲爆裂的最深的裂痕交叉点上!

“砰!”

玉韘碎裂之声!伴随着龟甲裂纹深处,一道如同被激怒般骤然渗出的、极其细微却又凝实无比的暗红血线!这道血线如同从九幽深处漫溢而出,沿着石桌微小的缝隙,沿着冰冷的玉韘断茬边缘,无声地蜿蜒,将惨白龟甲与碧色碎玉无声地黏连、浸染、穿透!

蟠螭灯台上,那点豆大的烛火,发出一声细微的“噗”响。灯焰骤然向内塌陷、紧缩……下一刻,彻底熄灭!

浓墨般的黑暗骤然吞没了一切器物轮廓,也淹没了老石碏瞬间僵直的枯瘦身躯与那双刹那间失去所有神采的浑浊老眼。

窗外,只有血色残阳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垂死巨兽淌下的粘稠血浆,沉重地涂抹在冰冷的窗棂纸上,将那甲裂、玉碎、血凝的案几,以及案前如石雕般凝固的老臣身影,一同拖进了无边无际、永夜降临的绝望深渊。

数日后,新郑王宫。

“卫国新君州吁登位国书已至。”殿中侍御史小心翼翼地将一方漆盒递上。漆盒打开,内衬朱锦上,那柄弑君的青铜短剑已被精心擦拭过,剑刃森然无血,剑柄上缠着州吁玄色的衣角锦缎作为信物。一旁,还有州吁亲笔朱砂手书的国书,字迹如同刀凿斧刻,力透简背:

“弟吁泣血顿首,兄罹奇疾,暴卒于途……弟承母命,勉持国器……伏惟桓王陛下威加海内,臣愿效犬马,岁贡倍增……万望体恤卫室骤丧,赐允承祧!”

御案另一侧,则是一卷不起眼的密札。石碏府中老仆冒死送出,仅寥寥数行:

“西门血染阙楼,玉碎璜污。龟甲夜惊,裂痕如索命黑电。老臣石碏……伏泣待诛!”

年轻的周桓王端坐于王座之上。九阶之下,象征天下权柄的青铜九鼎阵列森然。他目光沉沉扫过漆盒中的凶刃与告罪书,又缓缓落在那卷染着石碏绝望气息的密札上。指尖无意识地、几近暴戾地按压着手下御案——此案乃新都以东陈国所贡千年紫檀所制。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案面深处,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新裂痕,正以一种无声而执拗的方式,悄然延伸。纹路扭曲如蛇,蜿蜒触向案头压着的、那份来自陈国斥候的紧急军报边角。

陈使战甲染尘,声音沙哑:“……卫境烽燧尽起,兵甲北向……石厚持州吁符节,往……宋廷密约……”

裂痕无声地爬行,在军报简牍边缘,在那句“欲会猎于齐”的“猎”字旁戛然而止。

桓王目光锁在那“猎”字上,少年天子的面庞在冕旒阴影下晦暗不明。新鼎列阵的广室死寂无声,唯余裂痕深处的紫檀木纹理无声呻吟,如同不堪重负的王朝根基在暗夜中悄然碎裂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