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鼓响彻宫城,殿门次第洞开。郑昭公再次端坐于那曾被鲜血浸染的王位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玉珠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中复杂的幽光。新郑宫阙依旧巍峨,玉陛光洁如镜,仿佛从未被政变的铁蹄踏碎,从未被权柄交替的鲜血洗刷。丝竹管弦之音试图重新流淌,却依旧掩盖不住那种无处不在的、如同蛛网般悄然蔓延的凝滞。
他目光缓缓扫过丹墀之下。百官匍匐,山呼万岁之声整齐得如同刀削斧劈般标准。祭仲的身影,混在如林的臣班之间,深深地躬下腰身,额头紧紧抵着冰冷金砖。他那身崭新的太宰朝服在殿内略显幽暗的光线下,闪耀着一种近乎刺目的光,仿佛一堵无形的墙,隔断了昭公与这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王座之间的距离。
一丝冰凉的、宛如毒蛇噬心的东西猝不及防地窜上喉头!昭公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痉挛了一下。就是这个匍匐在地的身影!曾在数月前冰冷地关闭城门,将自己逼得如同丧家之犬般单骑亡命!那仓惶奔逃的耻辱,那城楼上招展的玄鸟大纛,那紧闭城门后传来的“杀郑忽”的嘶吼,那冰冷的、刺入骨髓的背叛……此刻尽数化作汹涌的恨意,灼烧着他年轻的心腑!那恨意是如此滚烫浓烈,几乎要冲破冕旒的珠帘迸射而出!
他的指尖在宽大袖袍的严密遮蔽下,深深地、狠狠地掐入了掌心的皮肉。尖锐的痛楚如同细密的针尖刺入神经,也刺穿那翻涌的恨意巨浪。不能!还不到时候!他齿关紧咬,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失控的咆哮冲动。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将那灼烫的毒血死死咽了回去,再抬眼时,眼中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和一种刻意为之的、如同戴上了坚硬面具的威严。
“众卿平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在空旷大殿里回荡,清晰地叩击在每个人的耳膜。
群臣如蒙大赦,缓缓直起身躯。祭仲亦随之站起,垂手肃立。没有人敢直视王座之上,更无人敢将目光在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宰和新君之间做任何流连。但空气里那根无形的弦,却绷得更紧了,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回响。
昭公的目光最终越过了祭仲挺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望向了更加遥远、更加动荡的疆域。他挺直了身体,用一种刻意放大的、试图盖过内心汹涌洪流的语调,对着阶下群臣朗声道:“自寡人复国以来,郑邦多历不幸!兄弟操戈,骨肉相残!皆先因周鲁之战未休,致令我国力疲敝,给了奸邪窥伺之隙!”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悲愤和屈辱点燃的决然,“寡人欲继先君之志!起倾国之兵,东伐无礼之鲁!剑锋直指,更欲西叩洛邑,问周室欺我郑邦之罪!扬我国威!以雪前耻!”
“伐鲁攻周”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殿宇穹顶炸开!群臣悚然!原本压抑的死寂瞬间被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取代!不少臣子下意识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刚刚经历了厉公之变、祭仲跋扈、废立风波的新郑城,仿佛风中摇曳的危楼,此时竟要再掀波澜,挥戈指向两个强大的邦国?!
大殿上方的空气骤然凝结,沉滞得如同铅块。狂热的战意与巨大的忧虑如同两股激流无声地对冲。没有人立即响应这石破天惊的宣言。
祭仲依旧保持着垂手肃立的姿态,如同磐石,纹丝不动。他低垂的眼睑下,眸光幽深似古井,唯有那宽大朝服袖口边缘,一根手指微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那么半寸。
就在此时,人群中猛然站出一人!正是素以干练沉稳闻名的上卿子封!
“君上!”子封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在骤然沉寂下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出有力。他没有立即反对,却如同坚石阻断了即将决堤的洪流,稳稳行礼,“臣斗胆请谏!”
王座上的昭公猛地看向子封,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