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封迎着那审视的、带着薄怒的目光,毫不避让,语气沉凝如山:“明公欲继先君之志,锐意进取,此诚壮哉!然……”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清晰,却带上了千钧的分量,“如今我邦初平内患,厉公奔蔡,犹如恶虎盘踞侧畔,未除其祸!新君虽归,而昔日风波所及,社稷根基犹有隐忧!内乱方歇,人心未固,若骤然提举倾国之师,远征周鲁,此等重压,恐非新立之鼎所能负荷!一旦后院火起,大军困于外,则根基摇动,社稷危矣!此非善计!”
他微一停顿,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依旧如同泥塑木雕般立在原处的祭仲,那一眼似有深意,随即继续朗声奏道:“且夫攻伐之道,尤贵审时度势,非一味刚猛。臣观王畿之内,朝政之弊,根源非在周王一身,而在周公黑肩独揽权柄,威势已凌驾于朝堂之上!王命所出,多系黑肩之口!若明公志在消弭周室兵锋,图霸业之长久……”
他声音低沉下来,却字字凿凿,精准地落入王座深处那双闪烁着不定幽光的眼中:“莫若……以静制动!避其锋芒!遣能言之使,赍重宝厚赂,密赴洛邑!以金珠宝器,动其贪婪之心;以城邑钱帛,固其结好之意!只需收得黑肩一人之心,周王之刀斧,便如同斩于朽木!如此,周不加兵于郑,鲁国必无依恃,其锋自钝!则我郑邦得以喘息图强,诸侯安坐以观其变。待内患俱平,国力盈实,时机既熟,明公登高振臂,挥戈所指,天下谁人能挡?!何愁霸业不成!”
“金珠动贪心?帛币锢其意?”昭公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他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冕旒的玉串在微微急促的呼吸下晃动摇曳,遮住了眼底翻涌的狂澜。方才那一腔被屈辱与仇恨点燃、恨不得即刻化为血与火喷射而出的战意,此刻竟被这番话硬生生地摁回了胸腔深处。
丹墀之下,子封挺直而立,坦然迎接着所有目光。而祭仲,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宰,依旧保持着垂首的姿态,如同殿堂内一根沉默的廊柱。然而,此刻昭公的目光却锐利地钉在了祭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子封方才那番话,似乎隐有所指——内患未除?根基有恙?这“内患”二字,是意有所指么?是指向那仓惶北逃、盘踞在蔡地的厉公公子突?还是指向……眼前这个伏拜在地、看似恭顺的祭仲?!
这个念头如同毒刺般扎入脑海,瞬间将那尚未平息的杀意再次点燃!这老贼……此时正俯首帖耳,若我此刻骤然发难……
昭公的袖中之手再一次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皮肉,带来尖锐而清晰的刺痛。不行!还不行!那根刺扎得太深了!它盘踞在整个郑国的脉络里,牵连太广!贸然拔出,非但不能除根,恐将带出淋漓的血肉,撕开致命的创口!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殿内檀香与权力的气息冲入肺腑,暂时压住了翻腾的心海。他的目光从祭仲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躬身奏对的子封。金玉开路……消弭周患……以待时日?这冰冷的、带着铜臭味道的算计,恰如一道冰水,浇灭了他心头躁动的火焰,也浇熄了那想要即刻清洗殿阶的血腥冲动。
“子封……老成谋国,字字珠玑!”年轻君主的脸上强行扯开一丝嘉许的弧度,那笑容如同挂在冰雕之上,冰冷而僵硬。声音也强行拔高了调门,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宏大的回声,“如此,方为社稷之福!寡人准卿所奏!即刻着司府库,拣选奇珍异宝,锦帛金玉!务求珍稀厚重,足以撼动人心!特遣精敏通洽之士,持寡人密书,星夜兼程,速赴洛邑!务使周公黑肩……收下寡人这份‘心意’!达成所谋!”
厚重的宫门在特选出的精干使者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殿内所有含义不明的目光。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赤金,涂抹在新郑宫城巍峨的飞檐之上,在光洁如镜的玉陛和雕花的廊柱间投下大片大片的、不断延伸的扭曲暗影。郑昭公的身影在御座深处陷入了沉寂,冕旒垂落的阴影彻底笼罩了他年轻的脸庞。那份被强压下去的、炽烈如岩浆的屈辱、恨意,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深处,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目光深处翻卷的,是远遁蔡地的公子突仓皇的背影?是近在阶下权臣祭仲毫无波澜的侧脸?亦或是……那辆正载着足以买通权柄、驶向遥远洛邑的沉重金玉车辇?
无人知晓。只有殿内宫灯灯芯燃烧的微响,如同暗夜深处毒蛇爬行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在空旷华丽的殿堂中无声地弥散开来,久久不绝,敲打在每一个垂首臣子的心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