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的朝堂被一种罕见的、甚至带着些许虚浮躁动的气息充斥。鎏金蟠螭巨柱矗立在空旷的大殿里,燃烧的松明在青铜灯柱中哔剥作响。空气里悬浮着尘埃,又被武将们粗重的呼吸搅动得更显滞涩。
楚武王熊通,头戴那顶玄铁铸就、犹带龟血斑驳的沉重冕旈,高踞玄玉王座之上。他宽厚的手掌摊开,捏着由八百里加急传回的先锋战报。那简牍显然被飞骑攥握多时,边缘已被汗浸得略略发软,仿佛还带着战场上滚烫的硝烟与血腥。
“彩——!”一声粗犷雄浑的啸音撞破殿宇穹瓦!武王霍然起身!宽阔的肩膀带动玄黑绣蟠螭的深衣战袍,在火光下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如同苏醒的巨兽抖动鬃毛!他指间的简牍被骤然攥紧,几乎要嵌入犀皮指套!
“屈瑕!壮哉吾楚利刃!破绞!灭郧!斩其君!戮其臣!扬吾王威于汉东!!”声音在殿柱间隆隆震荡,震得灯火摇曳,震得阶下匍匐着的信使簌簌发抖,脸上是奔波后的苍白和报捷时的亢奋潮红。
文班之首的斗伯比却垂首肃立,宽大的深衣袖袍纹丝不动。那片象征着智慧与预言的破碎龟甲,此刻被他悄然拢在袖底最深处,冰冷而粗糙的断缘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指尖。他苍老如古树皮的脸在灯火阴影下,每一道深刻的褶皱都绷得更紧。
“大王——”他排众而出一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破了那鼓胀的胜利喧嚣,穿透直达王座,“老臣斗胆……莫敖屈瑕……”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苍鹰,穿透那弥漫的欢呼声浪,直刺武王灼灼的眼:
“其行——举趾过高,似踏浮云!其心——骄盈过炽,如沸汤覆鼎!前破绞郧,已尽全功,此心……非但不固,其……懈怠更甚!”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字字斩钉截铁,“请大王!速发精兵铁甲!增援郧地!此乃亡羊补牢!若迟!悔……必噬脐!”
“砰!”
武王一掌重重拍在冰冷的玄玉扶手上!怒意骤然取代了笑意!那击玉声清脆刺耳,如金石相迸!
“将门——得志!焉有先胜而后败之理?!斗卿!汝何故屡泄吾军威?!”武王的呵斥带着被冒犯的狂傲,如同滚雷压向斗伯比,“屈瑕乃孤之神锋!破国如摧枯拉朽!孤以五十万雄兵为后盾,何须尔在此妄言分兵?!杞人忧天!退下!”
斗伯比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再说什么,但那双燃烧着绝对自信与不容质疑光芒的王者之瞳已死死锁住了他。那眼神中的力量仿佛实质的枷锁,将他的劝谏之言强行碾碎在咽喉深处。老人身形微微一晃,终究是深深垂下头颅,如同被折断的枯枝,默默退回了班列。袖中那块冰冷坚硬的龟甲断片,硌得他心头剧痛,仿佛某种不详预兆在无声嘶嚎。
殿内空气凝滞了刹那,旋即又被胜利的狂热重新灌满。
然而,这狂热只持续到殿门被一股裹挟着血腥与绝望的阴风猛然撞开的瞬间!
一个身影,几乎是翻滚着扑跌进来!如同从地狱里爬出!他浑身破烂,甲胄尽失,布满烟熏、血污和泥泞的脸上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瞳孔涣散却又透着野兽濒死般的惊悸。他拖行着一条明显残废的腿,每挪动一步,都在光洁冰冷的地砖上留下污秽粘稠的泥痕和隐约的血迹。
斗廉!
整个殿堂的喧嚣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骤然死寂!所有目光,惊骇、猜疑、恐惧……全都钉在这团突然闯入的、象征着失败的污秽残躯之上!
“王!王上——!!鄢水!鄢水——!!”斗廉的喉咙如同被炭火灼烧过,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形,夹杂着血腥气的浑浊喘息,破碎得难以拼凑完整的句子,“莫敖……十万……蛮王……箭雨……水……全……溺!全军……覆没!……”
断断续续、泣血般的哀嚎撕裂了沉寂!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剐过所有臣僚的心脏,最终深深嵌入王座之上那个前一瞬还睥睨天下的王者血肉之中!
“屈瑕……莫敖……自缢……荒谷……末将……末将万死!!”
最后一句哭嚎,用尽了斗廉仅存的力气。他一头栽倒在冰冷的玉阶之下,身体因极致的恐惧与脱力而剧烈抽搐,如同一条搁浅濒死的鱼。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主宰了殿堂。针落可闻。那些方才还因胜利而燃烧的赤瞳,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惊骇和冰寒。
高踞王座的身影,猛地一晃!那顶沉重的玄铁血冕似乎瞬间压垮了他的脖颈!武王的手死死抓住扶手,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沉闷的咯咯声!他脸上的狂放笑意早已冻结,碎裂,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惨白!那白里迅速洇开一层被欺骗、被背叛、最终被残酷现实砸懵的、难以言喻的猩红!
斗伯比苍老的身影在死寂中微微颤抖,紧闭的嘴唇抿成一条苦涩的直线。
良久,才从王座深处传来一声极其低沉、带着浓重鼻音、仿佛喉骨被碾碎般的叹息:
“……嗐——!是孤……之过!孤……错!咎在孤!焉有卿之责?卿……何罪之有?何……预焉?!”
那声音里透出的巨大痛悔与疲惫感,仿佛瞬间抽干了这位钢铁君王的精气神。他挥了挥手,那动作沉重而迟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赦……斗廉无罪。官……复原职。”
斗廉的身体在地砖上停止了抽搐,却如同死去一般再无丝毫声息,只有肩膀微弱地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武王缓缓撑起身体,那顶冕旈垂下的玉珠碰撞发出冰冷的碎响。他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投向殿外苍茫的远方,那眼神重新凝聚起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混合着暴戾与决绝的火焰。
“楚军……新败!随、罗、绞、郧,必恃强生变!汉东……必不肯俯首!非孤亲举王师!亲临锋镝!不能……收服!不能……扬威!”他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狂暴意志!
“令——屈重(屈瑕之弟)为先锋!斗祈!远章!为左右翼!太子熊赀随驾,护孤周全!”他环视阶下如林的文武,目光灼灼如虎,“点兵——二十万!精锐!即刻出郢!孤——要剑指汉阳!亲征——随!罗!要亲眼看着……那蛮王的头颅……悬于孤的王旗之上!!”
“诺——!”震天的应诺压下了失败的阴霾,重新点燃了楚人的凶悍狂焰!
巨兽的巢穴被彻底引燃。无数金属撞击、甲叶摩擦、战车滚动的轰响在郢都城内外喧嚣开来!庞大战争机器不顾伤痛,疯狂运转!如同被剧痛刺激的受伤巨鳄,带着更凶狠的戾气,拖着伤口咆哮而去!
滚滚的赤色铁流卷起漫天烟尘。郢都城西门外,旌旗蔽日,戈矛如林。
二十万楚甲肃立如礁。战马低嘶喷吐着白雾,战车上冰冷的铜辕闪烁着寒光。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刮过每一张沉默而隐含嗜血期待的面孔。
一辆装饰着繁复青铜饕餮纹饰、宽大威严的王者戎车矗立在队伍最前方。楚武王玄甲披身,冕旈遮面,身姿如岳峙渊临。身侧肃立着年轻而面容紧绷、紧握剑柄的太子熊赀。
夫人邓曼,身着素雅的深衣,发髻高挽,步下阶来。她端着一盏盛满清冽米酒的精美青铜爵,手腕沉稳,杯中的酒水却在微微晃动着。并非因风,而是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源自她目光深处的微颤。她一步步走向戎车,走向她目光所及、那戎车厚重青铜轮毂上一道新添的、细微却贯穿轮幅的裂纹处。裂纹深处,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暗红……仿佛新鲜的血液刚刚沁入又迅速凝固干涸的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裂纹处移开。眼神对上戎车上雄姿英发的丈夫。温酒递上。
武王接过铜爵,并未立即饮下。他那被冕旈遮掩的眉头,在酒爵靠近唇边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突如其来的悸动,如同冰冷的细针,狠狠刺入了他常年擂击战鼓、坚实如铁的心脏!
他身躯微微一晃!若非身处戎车之上,恐怕已然失态!
“酒……且罢!”他将爵盏重重地顿在车轼旁侍从捧着的玉盘上,发出清脆碰撞。声音低沉中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某种深藏的、源于身体本能的惊惶!“孤……心……震荡矣!再……不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