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王旗倒·汉水咽(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907 字 2天前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手!

“起——驾——!”王者洪音陡起!不再看阶下妻子一眼!

庞大的车驾轰然启动!数匹雄健的楚马仰头嘶鸣!沉重的青铜车轮碾压过城外的黄土。那道细微的裂纹无声扩张了一线,如同伤口裂开皮肤。

尘埃弥漫,遮蔽了夫人邓曼立于送别处、被烟尘笼罩的身影。她默默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赤色洪流,眸光深如寒潭。忽然,她转向一旁侍立的、正准备跃马护卫父王的太子熊赀。

她的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穿透喧嚣尘埃的奇异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熊赀耳中:

“王……谓心荡……其禄将终。汝随王驾,刀兵无眼……务要——见机而作!临危……善视——汝父!”

熊赀浑身猛地一僵!豁然回头看向母亲!那双年轻、锐利、充满雄心与热血的眼中,瞬间被浓重的惊悸、难以置信与巨大的恐惧所攫获!那“禄将终”三字,如同三道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意气!“善视父王”的嘱托,沉甸甸地压在了他陡然沉重起来的肩膀。他望着母亲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嘴唇嗫嚅了一下,终究只重重地点了点头,猛地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头也不回地汇入了浩荡的王驾卫队洪流之中。

邓曼孤立于烟尘里,任风拂动她的裙袂。青铜爵中微微晃荡的酒面倒映着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也倒映着那支在旷野尽头变成模糊黑点的、不可逆转的王者之行。

旌旗蔽日,战甲如鳞。二十万楚师如同一条赤色巨蟒,沉重地蠕动着庞大的身躯,碾压过荆襄与江汉之间的平原。沉重的战车碾过土路,滚过沟壑,留下深重的辙印。步兵沉默前行,戈矛在黯淡的天光下映出连绵的、压抑的寒光。楚武王的玄铁戎车位于中军最醒目之处,如同巨蟒的心脏,沉默而威严地前行。

数日跋涉,汉水的粼光终于在视野尽头浮现。宽阔浩渺的汉水,如同一条银亮、沉寂的巨龙,横卧在荆楚大地之上。水面映着铅灰色的云层,波澜不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吞噬生机的厚重感。隔岸望去,随国的土地掩映在水汽氤氲之中。

前军抵达水畔一处高地扎营休整。先锋官屈重驱马来回奔走,调度着后续辎重营寨的选址。将军斗祈望着脚下浩荡江水,又环顾远处那片连绵起伏、扼守要冲的小军山,策马来到武王戎车旁,抱拳道:

“大王!我军连营蔽野,威势滔天!正可借汉水之势!于北岸高阜处伐木立栅,连营十里!旌旗蔽江!戈矛映日!示以堂堂之威!随人隔水眺望,见此雷霆之军容,必定丧胆!或可不战……而使其自服!兵者……慎为上策!”

武王背对着汉水,目光却投向南岸那片起伏的山峦。一股征战沙场多年的戾气和不耐烦在他的血液中冲撞。

“示威?待其自服?”他猛地回头,玄铁冕旈在颈项上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怒意与刚愎的决断,“孤统甲二十万!如猛虎出荆山!踏碎随罗如碾蚁巢!何须费时设栅,弄此虚文?小军山形胜险要,扼守要冲!孤……当亲立王旗于其下!以彰兵威!传令——中军拔营!移寨小军山下!”

命令如山!

中军数万精锐立刻启动。庞大的营盘如同蚁群,向着南岸那看似近在咫尺的小军山蔓延过去。

小军山不高,山势却颇为崎岖。林木葱郁,多为耐水湿的硬木古树,枝干虬结扭曲,透着一股深秋的萧瑟气息。楚军的营寨如同被强行楔入林间的钢铁巨兽,在林中辟出大片空地。武王的玄铁戎车停驻在山脚下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王旗赤幡悬在竖起的巨大旗杆顶上,在呜咽的山风里卷动,发出扑棱棱的沉闷声响。

入夜。

山中风起。与旷野的风不同,这风自山谷罅隙、浓密林梢生出,穿行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时,发出呜呜的尖啸。风中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草木腐败的气息,显得格外阴冷刺骨。旗幡被劲风吹得绷直如铁板,猎猎作响。

一棵矗立在武王王帐不远处、不知已生长几百年的巨大柏树,被这突然增强的山风撕扯着。它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的树干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声音并非普通树木在风中的摇晃摩擦,而是木材纤维在巨大的扭矩之力下崩断开裂、如同骨骼被强行扭转时发出的刺耳哀嚎!

“呜——嘎嘣——!!!”

一声极其沉闷、断裂的巨响,如同巨兽的脊梁被生生扭断!压过了整个营地的风声呼啸!

那棵巨大的千年古柏!如同倾倒的天柱!轰然砸向它下方不远处那座最为宏伟、矗立着王旗的中军大帐!!!

树体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裹挟着崩飞的巨量树枝、断裂的粗大荆条、混合着湿重的泥土和枯叶!如同塌陷的山岳!毫无阻碍地当头压下!

“轰——咔啦啦——!!!”

那坚固的帐篷被瞬间压垮!粗大的木材如同攻城槌般砸穿了坚韧的帆布帐顶!撕裂了支撑的梁柱!沉重的树身带着无可抵挡的冲击力,狠狠碾过帐内的一切陈设!发出连串摧枯拉朽的爆裂声!巨大的烟尘混合着木屑、草梗、尘土猛然腾空而起!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武王熊通,刚刚卸下沉重甲胄,仅着深衣,正欲倚靠榻上小憩。外间树裂的怪响只让他眉头猛地一跳!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那山崩般的毁灭力量已轰然降临!

黑暗!破碎!窒息!死亡的阴影如冰水灌顶!

“呃啊——!!”

榻上的人影在烟尘木屑中骤然弹起!三次!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擂中了脊背!又像是濒死惊厥的猛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每一次跃起都伴随着极其短促、如同被生生捏断喉咙般的嘶鸣!每一次落下,身躯都撞在破裂的床榻边缘,发出沉闷的骨肉撞击声!

第三次落下后,那具魁伟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般,轰然砸回断裂床榻的狼藉木堆中。浓稠温热的血液,从他口鼻、耳际、甚至七窍之中,如同决堤的赤泉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身下碎裂的袍服与散落的木屑草梗。

烟尘缓缓散落些许,露出王帐废墟的景象。

那顶沾染了龟血、象征着他僭越称王、染血霸途的玄铁血冕,此刻被压在一条断裂下塌的木梁之下,冕旈破碎,沾满尘灰与鲜血,扭曲变形。王旗的赤幡一角被撕裂的木尖穿透,如同钉死在一只折翼的玄鸟尸体上,在风中无力地摆动着。

帐外死寂了一瞬。下一刻,凄厉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号哭与惊惶狂乱的嘶喊如同爆炸般响彻小军山的夜空!

“大王——!!!”

“父王——!!!”

第一个撞破帐门残骸冲入烟尘中的熊赀,双膝砸在冰冷潮湿的、混杂着父王温热血浆的地面上。他看到了父亲那凝固着巨大痛苦、惊骇与难以置信的怒目圆睁的面孔。邓曼夫人的低语如同诅咒般在耳边炸响,震得他灵魂出窍。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扫过那折断了巨树的狰狞断口,扫过那顶被玷污、被摧毁的王冕……最终落在旁边那块半截染血青铜车辕尖锐的断茬上,那位置,恰与他离城前所见母亲青铜爵中晃动的酒水形成残酷的重合。

山风呜咽得更紧了,卷起帐外残破的赤色蟠龙旗幡,扑打着、抽打着这片刚刚成为王陵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