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北杏原野,卷动枯黄草叶漫天狂舞。五层夯土筑就的巨大盟坛拔地而起,如同伏地仰天的巨兽脊背。坛高五丈,陡峭的台壁遍插玄、赤、青、白、黑五色旌旗,在凛冽的风中绷紧撕扯,猎猎声犹如困兽濒死的咆哮。坛顶,九座蒙皮夔纹巨鼓架设如獠牙森然,鼓架旁矗立的青铜礼器在稀薄的日色下流转幽光。
齐国赤底蟠龙大纛最先撕裂北方原野尽头凝固的铅灰色地平线。纛下,齐桓公姜小白玄甲加身,端坐青铜战车之上。车辕碾过冻土,留下深辙如撕裂大地的伤痕。战车左右,文有管仲,一袭洗得发白的深衣猎猎翻飞;武有仲孙湫,按剑侍立,甲胄下虬结肌体贲张如蓄势的猛虎。黑色玄甲步卒如同移动的山岳紧随其后,戈矛如林,踏地齐整如奔雷滚动。大军无声开至坛下,依列森立。唯有旌旗被狂风撕扯的裂帛之声,如同无数亡魂的呜咽,填满了四野的静默。
日影西斜。
枯草铺陈的地平线尽头,烟尘次第腾起。
褐底蟠螭旗率先刺破尘霾,宋桓公御驾显露,车马卷起黄云。紧随其后,青幡漫卷,蔡侯仪仗自东南方来;玄纛沉沉,陈侯车乘踏破西南雾霭;朱帜点点,邾国兵马翻越丘陵薄雪。
马蹄、车轮、金铁碰撞之声响彻原野!五国会盟之师,最终如滚烫的潮水撞在一处!宋国战车金辕朱轮,蔡侯驾前青铜仪斧幽光凛冽,陈国步卒皮甲暗沉,邾兵轻骑戈尖挑着霜色——风尘仆仆的诸侯们步下车辇,旌旗彼此交织摩挲,在枯焦的空气里擦出无形的火星与低抑的弦音。彼此拱手揖礼间,冠冕珠旒互相轻触,清脆叮当之下,是眼神飞快交错时的窥探、衡量、冰冷与疑虑。没有寒暄,唯有北风裹挟着冻土的气息,灌满每个人的衣袍襟袖。
待最后一位邾仪父站定,偌大的北杏高坛之下,已然人如蚁聚,旗帜如海翻腾。鼓声适时停歇,唯余死寂。
齐桓公挺身而出,玄甲龙纹在夕照下如熔化的黄金。他阔步登上盟坛,立于五丈高的边沿,俯瞰下方黑压压的诸侯军队与各部甲士。狂风更加猛烈,刮得他身后玄色大披风笔直如刃,九旒玉冕的珠串在额前激荡。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原裂谷般的穿透力,砸向坛下:
“列位明公!”每一个字都裹着北地的霜气,“王纲如朽索!诸侯多叛离!孤——承天子之命!”
他右手猛然向上举起,手中赫然紧攥着一卷明黄帛书!边缘在风中剧烈飘动!
“召诸公于此——会盟!以匡——倾颓之周室!以——定社稷之鼎!”
目光如两道炬火,扫过坛下每一张诸侯的面孔:“然!蛇无首——不行!军无帅——则乱!”他话锋陡转,凌厉如戟锋斩开冻土,“今日!推盟主!执权柄!统——此兵戈!”声音猛然拔高,如巨钟撞响,“天下——方可号令通行!!”
话落!坛下一片死寂!唯有风声更凄厉!
宋桓公拢在宽袖内的手猛地攥紧了玉圭;蔡哀侯垂下的眼睑下,瞳孔骤然收缩;陈宣侯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下绷紧;邾仪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
短暂的、窒息的沉默。
突然——
陈宣侯猛地踏前一步!脚步踏碎坛下冻结的草皮!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接排开身边诸侯!几乎撞到盟坛第一级石阶!他那张被北地寒风刻满深痕的脸上绽放出极致的、近乎狂热的光彩!声音高亢到嘶哑扭曲,砸穿了所有人耳膜:
“天子——诏命!”他指向齐桓公手中那猎猎飘飞的明黄!每一个字都咬得斩钉截铁!“早付——齐侯之手!此——盟主之位!!非——齐侯——莫属!!!!” 吼声未尽,他环视周遭,如同抛掷滚烫的巨石,“诸君!孰人敢说——非也?!”
坛下其余三位诸侯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齐齐抬头!宋、蔡、邾三位国君面上残存的一丝犹疑,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狂澜冲垮!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将目光牢牢钉在齐桓公如山岳矗立的身影上:
“兵强国大——非齐侯不可主盟!!”
“威德四海——舍齐侯其谁!?!”
“陈侯之言——至公至明——!!!”
声浪在空旷的坛下冲撞、回荡!几欲撕裂穹顶!每一张吼叫的脸上都洋溢着被狂风扭曲的赤诚!可在那狂热的赤诚火焰之下,宋桓公袖中紧握玉圭的手指关节青白凸出;蔡哀侯眼角余光飞速扫过坛下那早已按部署悄悄调整站位、甲胄锃亮矛戟森然的齐国重甲步卒;陈宣侯眼中亢奋的血丝深处,一丝精明的算计如冰河下的毒蛇稍纵即逝。
齐桓公脸上肃穆谦恭。他闭目!垂首!手按剑柄!腰下佩剑甲叶摩擦发出铮铮鸣响!口中一连声郑重推辞:
“孤!德浅才薄——安敢担此重任?!”
“列公贤德——岂容小子僭越!?”
“万万——不可!”
三次!每一次推辞都引得坛下诸侯声浪更高!每一次都让那执盟主之印的手……更近咫尺!
“请——齐侯——登坛!”诸侯与坛下万军嘶吼声浪,终于彻底盖过推辞!如同海啸将他最后的谦逊彻底吞没!
齐桓公猛地睁开双眼!那眸中最后一丝温厚已然褪尽,只剩下如同初凝黑铁般的冰冷与沉稳!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只待采摘霸冠的平静!他不再犹豫!不再推让!足尖在那冰冷的五层石阶上顿住!一步!一步!沉凝如鼓点!厚重如山岳!踏碎北地寒风!拾级而上!
坛顶!
朔风猎猎!灌满宽大的王侯袍袖!灌满坛下万千仰望的赤黑瞳仁!
九座蒙皮夔纹巨鼓的鼓面骤然剧震!十名赤裸上身的鼓吏额角青筋暴跳如虬龙!裹着厚厚兽皮的沉重鼓槌裹挟着沛然神力!同一瞬间——重重擂击在紧绷的鼓面上!
“咚——!!!”
“咚——!!!”
“咚——!!!”
九股沉闷如沉雷奔涌、撕裂大地胸膛的巨响爆起!如同九条自深渊挣脱束缚的远古巨龙!从九面巨鼓同时咆哮炸裂!鼓声相互激撞、震荡!汇成一股碾碎云霄的、毁灭性的声浪狂潮!!整个北杏原野为之颤栗!五丈高坛在声浪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枯草被震得贴地倒伏!
巨大的青铜牢鼎早已架设坛心,烈火舔舐鼎腹!鼎内浓稠滚烫的牲血——乌牛白马混合,滚沸翻腾,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腥膻刺鼻的铁锈焦糊气!
仲孙湫!甲叶铿锵!捧着一只巨大厚重的青铜方盆!大步踏前!盆沿雕刻狰狞饕餮吞口!
一名魁梧力士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刀光一闪!刺入沸腾血鼎!血酒混杂着残破脏腑碎块,如同地狱岩浆,被猛地舀起!腥膻血酒激荡!高高注入仲孙湫擎起的青铜巨盆之中!
滚烫!粘稠!刺鼻!那盛满血酒的青铜巨盆在他虬筋盘结的手臂上微颤!血光映着他那张如同石刻般冰冷坚定的脸庞!
仲孙湫转身!一步!一步!踏着鼓声的节点!踏碎高坛!高举巨盆!走向那个已立于祭坛中心、如同黑色天柱矗立的身影!
齐桓公伸出手!那覆盖着玄铁护臂的右手!精准地握住盆沿一侧!与仲孙湫一同!
高举!向天!
鼓点骤然歇止!天地间只剩下朔风厉啸!
“——今——日——歃——血——!!” 齐桓公的声音如同淬过九幽寒冰的雷霆,撕裂静默,砸向北杏原野!
“歃血——!!!”
他昂首!张口!对准那尚在翻腾、冒着血沫热气的盆沿!
“——为——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