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周王宫。宫内弥漫着浓重刺鼻的药石之气和衰朽的死亡气息。周僖王,这位曾经的王座主人,如今形销骨立,深陷于重重锦被之中,喘息如同破旧风箱。听闻郑伯突求见,浑浊的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光亮,勉强挥手宣入。
“郑伯……你来了……好……很好……”僖王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被痰音淹没。他伸出枯柴般的手,勉强握住了跪在榻边郑伯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郑伯心头一凛,“寡人……值此周室衰颓,天下纷乱……幸得……幸得齐侯……仗义聚合诸侯……稍维……稍维我王室体面……”他每说一字,都耗费巨大气力,胸膛剧烈起伏,“今寡人……去日无多……太子年幼……尚在懵懂……外事国政……唯有……唯有托付于齐侯主持……”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望向床榻另一侧侍立已久的虢公,“内宫机务……赖虢公……与……爱卿你……同心辅弼……”
僖王的眼睛猛地睁大,枯瘦的手陡然用尽最后力气攥紧郑伯和虢公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皮肉,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住二人:“但……我那王弟子颓……性情凶暴……跋扈无礼……久蓄异志!寡人……寡人最惧者……便是身后!他一、定、会谋害太子!妄图篡国!爱卿……虢公……你们……务必要……誓死……保我儿周全……”最后的话语,带着无尽的惶恐和不甘,戛然而止!
僖王攥紧的手猛地松开,手臂垂落。最后一口气咽下,气息断绝。郑伯与虢公触手冰凉,对视一眼,眼中尽是震惊与沉重。周室最后一根象征性的支柱,断了。殿内霎时悲声震天。
太子姬闵被虢公扶上冰冷的王座,在满朝文武或悲戚、或默然、或闪烁的目光中继位,是为周惠王。登基大典仓促而沉闷。
按礼,新王登基,须重赐诸侯重臣,以示恩宠。齐桓公当仁不让,率诸侯入朝。惠王年幼,强自镇定,却也掩饰不住初登大宝的欣喜和新王的慷慨:“自周公以下,及于晋侯……诸位肱骨勋亲,皆赐名贵白玉五双,骏马三匹!”内侍捧着长长的赏赐名录唱名。
然而,名单越往后,殿中气氛越是微妙。直到内侍合上册页,殿中数人脸色已然铁青。大夫蒍(wěi)国、边伯、石速、子禽、祝跪,五张脸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空空如也!竟无丝毫赏赐!
冰冷的寒意爬满五人后背。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散朝出宫。宫门外寒风中,五双眼睛阴毒地碰在一处。蒍国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吾等竟被一孺子藐视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石速阴阴接口:“王子子颓,本是先王爱子!新君待叔父尚且刻薄至此,何况你我?” 边伯咬牙切齿:“既无活路,不如搏他个翻天覆地!”
子禽、祝跪低吼:“愿随死战!”
五人密议片刻,鬼祟身影分散隐入街巷阴影,直扑王子子颓府邸而去。
子颓府中,酒气浓重。得知五人密报及王庭赏赐羞辱,子颓一脚踹翻矮几,酒肉泼洒一地,眼中瞬间充满残暴的凶光:“反!凭什么不反?!那是我姬家的江山!该是我子颓的!”他狞笑,复又猛地收敛,露出一丝色厉内荏的犹疑,“然……满朝文武,能服我者几何?”
石速猛地踏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子颓脸上,语气凶狠中带着蛊惑:“公子休虑!您是先王血脉,论名分,长于新君!论实力,咱们五家府中甲士精锐足有千人!况且如今王庭内外,谁人不怨那小儿刻薄寡恩?只要公子您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
“如何下手?”子颓被撩拨得血脉贲张,双眼放光,急促追问。
蒍国眼中凶光闪烁,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压低声音献上毒计:“新君初立,按礼,三日后必出南郊祭祀天地!此乃天赐良机!我等五家暗聚精锐甲士,于南郊密林预设伏兵!待那小儿銮驾至祭坛,便是他归天之时!一举袭杀,大事成矣!”
“好!便如此!”子颓拍案狂笑,如同已然坐拥九鼎,“事成之后,尔等便是开国功臣!”酒气与狂躁的杀意在这昏暗府邸中肆意弥漫。
然而他却不曾留意,就在屏风之后,一个负责看守府门的矮小门吏,因不堪子颓平日酒后鞭笞的积怨,将这惊天密谋听了个真真切切!眼见众人各自回府召集死士,那门吏脸色惨白,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丧家之犬般冲出府门,拼命奔向虢公府邸!
“王叔……王叔!”门吏在虢公面前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将那可怕计划倒了个干净。
虢公神色剧变,倒吸一口凉气,猛然站起:“速!速请郑伯过府!天塌了!”
虢公府密室。郑伯面色铁青地听完虢公转述的惊天之变。室内的灯烛仿佛都被这消息冻得昏暗了几分。
“惠王年幼登基,竟遭此杀机!此乃国之大难!”郑伯声音低沉得可怕,眼中寒芒四射,“你我受先王临终重托,岂能坐视?”
虢公急得搓手:“当速禀天子!尽发王师,剿灭此獠!”
“不可!”郑伯断然摆手,智计在刹那间迸发,“新君初立,王庭卫戍究竟忠于谁家犹未可知!若走漏风声,调兵讨伐打草惊蛇……子颓那等凶暴之徒,必闻风潜逃!一旦被他窜入他国求得庇护,便是心腹大患!后患无穷!”他眼中闪动着决绝而狠戾的光芒,“既然贼子要以祭祀为饵……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如何计?”虢公眼中亮起一丝微光。
郑伯身体前倾,语速极快:“劳烦虢公入宫密奏天子!着惠王殿下‘依礼’准备三日后南郊祭天大典!銮驾仪仗,一丝一毫都给我照旧摆开!务必做得真真切切!让他子颓深信不疑!”他眼中迸出冰寒杀机,“而你我……则于祭坛四周,暗伏最精锐、最可靠的重兵!待祭坛上狼烟点起,那子颓同党自以为得计、倾巢而出之时……便是我们收网之际!此等大逆,务求——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之上,震得烛火猛跳!
虢公被这狠辣又精准的谋划震住,连连点头:“郑伯之计!大善!事不宜迟!”
当夜,虢公再次秘密入宫。新继位的惠王闻听王叔欲行刺的惊天阴谋,吓得小脸煞白,毫无血色,紧抓着虢公的袖子:“王叔……爱卿……计将安出?救我!”
郑伯随后觐见,将“将计就计”之策细述一遍。惠王年幼,虽惊惧交加,却也别无选择,只能苍白着脸点头应允。
三日后,南郊祭坛。
寒风卷动着巨大的仪仗旗帜,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象征天子威仪的九重华盖在凛冽的风中微微震颤。年幼的周惠王身着华贵的冕服,在司礼官引导下,一步步踏上祭坛冰冷的石阶。清冷的空气中,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在弥漫,仿佛连寒风都被凝固。
茂密的丛林深处,无数双眼睛正贪婪而残暴地紧盯着那缓缓移动的至尊身影。那里面,是子颓因极度紧张兴奋而扭曲的脸,是蒍国、石速等人手握剑柄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是他们身后如狼似虎、蓄势待发的五百敢死甲士!
明晃晃的祭刀已经举起。惠王瘦小的身影在祭坛顶端停住,仰面朝向苍天,正准备念诵那注定无法完成的祝祷……
杀机,已如拉满弓弦的箭矢,悬于天地之间!只待那一声崩裂的断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