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川震(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202 字 2天前

幽王原本斜倚在鎏金靠背宝座上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点。冕旒珠串轻轻晃动了几下,那张被美酒醺得微红的脸孔笼在阴影里。隔着摇曳的玉旒,他俯视着下方跪伏于地、满身尘土泥泞的信使,然后目光落在那卷几乎要拿不稳的竹简上。

殿内时间宛若凝滞,死寂如冰,唯有铜鼎内火焰跃动的噼啪声格外刺耳。一股混合着沉重预感的气流,悄然拂过每一张僵滞的脸孔。

终于,王座之上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突兀又干燥,打破了冻结的寂静,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呵……”幽王嘴角扯开一丝薄如刀刃的弧度。他甚至未待身边的宫人上前接过竹简,便随意地挥了挥手,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漫不经心,如同驱赶一只误入华堂的蝇虫。

“山川地震?”他声音拔高了些,带着讥诮的不屑,“何异于蚍蜉撼树?此等常事,竟也值得动表告朕?扰孤今日之兴!”他目光扫过阶下,看见众多臣子惨然无色的脸,那轻蔑几乎从眼底溢出来,“莫要大惊小怪,平白坏了宴席气氛!”声音陡然一厉:“退下!”

信使抖如筛糠,伏得更低,连爬带滚被宫卫架了出去。

召公虎与吉甫对视一眼,吉甫的眉头拧得更紧,如古木虬结。召公虎脸色凝重至极,放在案下的手悄然握紧。

幽王却已恢复了兴致,随手拿起旁边跪侍的宫女递上的新鲜瓜果,对着前方略显得僵滞的宴席,再次举起了手中斟满琼浆的雕花玉杯。

“诸卿,何必为他事烦扰?今日只管尽兴!”

丝竹管弦之声再次仓促响起,只是那音符里,仿佛掺入了一丝无法言说的震颤余音。

鼓乐喧天的宴饮尚未真正恢复它原有的喧嚣与热烈,一位老臣便悄然离席,步履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急。他身穿暗青色官袍,面容刻满了岁月与风霜的痕迹,正是掌管天象、记录史事的太史令伯阳父。

他行至殿侧一处略显僻静的回廊阴影下,停住了脚步。廊外花苑中,暮色四合,几只归巢的倦鸟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在枝叶间不安地盘旋聒噪。

伯阳父凝望着庭院西天那片被残阳染成诡异暗红的彤云,久久不语。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

“太史公。”

伯阳父身形微顿,侧过脸。

来人是三朝元老、周王室的宗亲赵叔带。他面容清癯,鬓发如银,眼神中闪烁着洞悉世事的清明与此刻深重的忧虑。

两人目光交错,无声之中已有千言万语交流。赵叔带缓步走到伯阳父身旁,与他并肩而立,也望向那片残阳如血的天际:“方才殿中之事……太史公有何见解?”

伯阳父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在左手掌心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那是史官之间独有的、源自刻写竹简的指语暗记,旁人难以察觉,意义却沉重如山。

赵叔带的眼神骤然变得尖锐如鹰隼,他紧抿着唇,对伯阳父微微颔首示意明白。

廊下重归于寂静。远处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良久,伯阳父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拂过竹简的指尖般沉重,每个字都像是从千年的灰烬深处艰难掏出:“赵公……还记得那古史吧?”

他的目光投向宫殿深处隐约可见的巨大青铜方鼎轮廓,那象征着天命与王权的重器沉默矗立着。

“曾几何时,”伯阳父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间的幽邃,“夏朝末年,伊水、洛水骤然干涸……那是夏桀无道之证。商代末年,浩浩汤汤的黄河,竟也断流成沙……那是殷纣暴虐之征!”

他的语速极缓,每一个停顿都像重锤敲在赵叔带的心尖上。伯阳父的手紧紧按在冰冷的廊柱上,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绝望的预见都压进这冰冷的石头里。他那幽深的目光掠过眼前华美的宫殿飞檐,缓缓扫过远处山川的轮廓,最终凝固在脚下厚重的基石上,眼底深处,血光隐现,国祚崩塌的幻影如走马灯般闪过。

“而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寒浸骨髓的凉意穿透肺腑,“这三川震荡,山陵动摇……”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直直逼视着赵叔带惊悸的脸庞,声音低哑得几乎被暮色吞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穿透力,如同断剑在玉帛上划过最后的绝响:

“赵公,我辈眼前所见,岂非正是我大周步上二代……亡国之……前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