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谏血倾朝(1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219 字 1天前

镐京的冬,寒得刺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王城,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在宫阙的朱漆廊柱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太史署内,青铜灯盏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忽明忽灭,在伯阳父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他对面坐着赵叔带。这位三朝老臣裹着厚重的裘衣,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却依旧冰凉。案几上摊着几片龟甲,上面纵横交错的灼裂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狰狞的伤口。

“何以见之?”赵叔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重复着伯阳父那日惊心动魄的预言,目光死死锁住对方那双仿佛能洞穿幽冥的眼睛。

伯阳父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龟甲上最深的一道裂痕,指尖划过甲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抬起眼,眸底是沉淀了无数王朝兴衰的幽暗:“源塞必川竭。”声音低沉,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川竭必山崩。”他顿了顿,指尖猛地戳向那道裂痕的中心,“山崩乃主崩类之兆!此乃天地示警,阴阳失衡,国本动摇之象!”

他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火映着他苍老而肃穆的脸,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钉入赵叔带的心房:“吾观星象,察地脉,推演气数……赵公,吾知周室天下,不出二十年,当亡矣!”

“二十年……”赵叔带喃喃重复,仿佛被这精确而残酷的时限抽干了力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殿外的风雪更甚。他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炭火烟气的冷冽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那点惊悸瞬间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他霍然起身,裘衣带倒了案几上的墨砚,浓黑的墨汁泼洒在冰冷的砖地上,如同凝固的血。

“天子不恤国政,佞臣当道!”赵叔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幽暗的室内回荡,“我赵叔带,职居言路,食君之禄!纵使粉身碎骨,亦必尽臣节以谏之!”他对着伯阳父深深一揖,转身推开沉重的木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茫茫风雪之中,深青色的官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背影决绝得如同投向烈焰的飞蛾。

仿佛是为了印证伯阳父那惊世骇俗的预言,岁末的严寒尚未退去,更凶险的灾变再次撕裂了周室的根基。

泾、渭、洛,三条滋养宗周王畿的命脉之水,竟在短短数日之内,多处河道诡异地断流、枯竭!裸露的河床如同大地丑陋的伤疤,龟裂的淤泥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散发着绝望的死气。紧接着,岐山——这座被周人奉为圣山、象征王权稳固的龙兴之地,在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中轰然崩塌!巨大的山体滑坡,裹挟着万钧泥石,摧毁了山下的村落,烟尘蔽日,百里之外犹闻其声。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寒鸦,带着死亡的气息,飞速传入镐京。

朝堂之上,气氛比殿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凝固。幽王高踞王座,冕旒低垂,那张年轻的脸庞在珠玉的阴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丝不耐与阴郁清晰地透出来。他斜倚着鎏金的靠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

阶下,赵叔带双手高擎一卷沉重的竹简,那简册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压得他本就苍老的身躯微微佝偻。他须发皆白,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声音却异常洪亮,字字如锤,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

“臣赵叔带,冒死启奏!三川枯竭,岐山崩颓,此乃天地震怒,示警人君!实为国家不祥之兆!陛下!”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直视王座上的阴影,带着泣血般的恳求,“望陛下垂怜天下苍生,罢黜宴乐,抚恤下民!广开贤路,远斥奸佞!唯有如此,方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或可……或可弭此天变,保我大周社稷无危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孤臣孽子般的悲怆。不少臣子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有前排的虢石父,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虢石父动了。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过身,对着王座方向从容一揖,姿态优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赵叔带话语的余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轻慢笑意:

“陛下,”他语调平缓,如同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山崩地震,诚如陛下先前圣明所言,不过是天道运行之常事。四时更迭,寒暑交替,地动山摇,亦复如是。有何不祥可言?”他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阶下依旧高举奏疏、身躯微颤的赵叔带,如同看一个不合时宜的物件,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嘲弄,“叔带公年事已高,难免迂阔。此等自然之理,竟也看不透,妄言天变,徒乱圣听。望陛下详察,莫为迂生之言所惑。”

这番话语,如同淬了毒的蜜糖,精准地浇灌在幽王心头那株名为“厌烦”的毒草上。

王座上的阴影里,那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

“哼!”一声冰冷的鼻音如同重锤落下。

幽王甚至没有再看赵叔带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碍眼的尘埃。他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如同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厌弃与暴戾:

“迂腐老朽,聒噪朝堂!罢去其官,即刻逐出镐京,贬归田里!永不得再入朝堂!”

“陛下——!”赵叔带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嘶喊,老泪纵横。两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已大步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他枯瘦的双臂。那卷承载着血泪谏言的沉重竹简,“啪嗒”一声跌落尘埃,滚了几滚,停在冰冷的地砖中央。

赵叔带被拖行着向殿外走去,深青色的官袍在挣扎中撕裂,花白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殿内死寂的寒意与殿外呼啸的风雪。这位三朝老臣,最终只留下一个踉跄、悲凉、迅速被风雪吞噬的背影,朝着晋国的方向蹒跚而去。史笔如刀,默默刻下:赵氏之祖,自此而始。

赵叔带被拖走的余音似乎还在殿梁间萦绕,那卷落地的竹简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像一块无人认领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