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谏血倾朝(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2219 字 2天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猛地从后排文官序列中踏出。右谏议大夫褒姠,年约四旬,面容方正,此刻因激愤而涨得通红。他官阶不高,但此刻挺身而出的姿态,却带着一股撼动山岳的凛然之气。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方才赵叔带跪过的位置,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万万不可啊!”褒姠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同裂帛,刺破了大殿的沉寂,“赵大夫忠直敢言,纵使言辞急切,亦是拳拳为国之心!陛下若因直言而罢黜老臣,此例一开,无异于自塞双耳,断绝天下忠良谏诤之路!长此以往,谁还敢为社稷发声?谁还敢为陛下分忧?朝堂之上,只闻谄媚阿谀,国事危矣!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幽王眼中骤然爆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

“放肆!”一声雷霆般的咆哮炸响!幽王猛地从王座上站起,冕旒珠串激烈地碰撞摇晃,发出急促的碎响。他年轻的脸因狂怒而扭曲,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阶下那个敢于挑战他威严的臣子,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又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幽王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变调,“竟敢指摘寡人?!好!好得很!你不是想学赵叔带吗?孤成全你!”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殿外,如同在驱赶肮脏的秽物,“来人!给孤拿下!打入天牢!让他好好尝尝,忤逆寡人的下场!”

“陛下——!”褒姠还想再谏,声音却被粗暴打断。

数名身材魁梧、甲胄森冷的虎贲武士如鬼魅般扑上,铁钳般的大手瞬间锁住褒姠的双臂。沉重的青铜镣铐“哗啦”一声,冰冷地扣上了他的手腕脚踝。褒姠奋力挣扎,官帽跌落,花白的发髻散乱,口中犹自高呼:“堵塞言路,国将不国!陛下——!”声音凄厉,如同垂死的哀鸣。

“拖下去!”幽王的咆哮盖过了一切。

镣铐拖曳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刺耳、冰冷、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哗啦…哗啦…哗啦…”这声音缓慢而沉重,如同丧钟的余韵,一声声,清晰地碾过每一个朝臣的耳膜,碾过他们紧绷的神经,最终消失在通往黑暗深渊的殿门之外。

大殿内,死一样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甚,更沉,更令人窒息。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无数张惨白、惊惧、麻木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鬼魅般的影子。

虢石父垂着眼睑,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隐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尹球眼珠飞快地转动,瞥了一眼王座上余怒未消的幽王,又迅速低下头,将所有的算计藏进眼底的阴影里。祭公则微微闭了闭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态。

再也没有人抬头。再也没有人敢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偌大的朝堂,空旷得如同巨大的陵墓,只剩下幽王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袍袖摩擦的悉索声。

他环视着脚下这片匍匐的、噤若寒蝉的“忠诚”,那张暴怒扭曲的脸,终于缓缓松弛下来,被一种混合着餍足与冷酷的得意所取代。堵塞言路?国将不国?呵……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这天下,终于彻底清净了!再无人敢聒噪,再无人敢忤逆!

“退朝!”幽王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慵懒的傲慢,宣布了这场血腥谏诤的终结。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

当象征着权力更迭与朝议终结的沉重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天光,幽王脸上最后一丝因暴怒而残留的戾气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迫不及待的兴奋。他随手扯下那顶象征威仪的沉重冕旒,丢给身后亦步亦趋的内侍,动作轻快得仿佛甩掉了一个碍事的包袱。

“快!移驾琼台!”他脚步轻捷,几乎是跳跃着穿过一道道深邃的宫廊,玄色的衮服下摆带起一阵风。廊外,雪还在下,将雕梁画栋的宫阙覆盖上一层虚假的纯净。殿内,巨大的青铜兽首炭盆里,上好的银丝炭烧得通红,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将空气炙烤得干燥而甜腻,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酒香与脂粉香气。

琼台之内,早已是另一番天地。冰寒与死寂被彻底驱散,暖融如春。轻薄的鲛绡帷幔层层叠叠,无风自动,映着四周镶嵌的夜明珠和无数摇曳的烛火,流光溢彩,如梦似幻。编钟与笙箫的靡靡之音不知疲倦地流淌着,丝竹管弦纠缠在一起,编织成一张令人沉溺的、柔软的网。

幽王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左右依偎着娇艳的美人。玉杯金樽,流水般传递到他手中。琥珀色的美酒,在夜明珠的光晕下荡漾着诱人的涟漪。他畅快地痛饮,任由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快意。美人的纤纤玉指拈起水晶盘中的珍果,娇笑着送入他的口中。指尖温软的触感,果肉的清甜,混合着美酒的醇烈,刺激着他的感官。

“好!好酒!好美人!”幽王放声大笑,声音在空旷奢靡的殿宇里回荡,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放纵。他推开身边的美人,赤脚踏上温热光滑的玉石地面,随手抓起案上的一只金爵,对着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的乐工和内侍们高声道:“奏!给孤奏最欢快的曲子!跳!跳最热烈的舞!今日,不醉不归!哈哈哈哈!”

在他的狂笑声中,乐声陡然变得更加急促、更加喧嚣,如同沸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舞姬们旋转的裙裾如同盛放的毒花,带起阵阵香风。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玉液琼浆在精致的器皿中晃漾泼洒,浸湿了华美的地毯。

琼台之外,是风雪肆虐的严冬,是枯竭的河床,是崩塌的岐山,是流放的老臣,是深锁天牢的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