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邑城头,卫侯的赤鸟大纛在朔风中簌簌抖动,宛如一尾失血的垂死鹞鸟。新补缀的旗面上尚留暗红的渍痕。卫侯晋裹在厚厚的貂裘里,面如金纸,唇上不见半分血色。肩窝处那道骇人的矛创虽草草包扎,每吸一口寒气便如同万针攒刺,痛得他周身冷汗涔涔,几乎站不稳当。他扶着冰冷湿滑的雉堞,目光死死钉在城外那片黑沉沉如同淤血的营帐之海——那是郑军的营地!刁斗声声,甲光如鳞,炊烟成幕,无边无际地锁死了牧邑四野。死城的味道,已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间。
“君上……”老大夫须发尽染霜尘,声音嘶哑,带着绝望中的最后一丝挣扎,“陈……陈与卫同气连枝数代啊!此时唯有遣死士,冒重围,穿那郑军营垒……南下陈国……泣血求援……或尚有一线生机!”
卫侯晋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沙砾摩擦般的声音。求陈?如同向泥足巨人求援。他的手死死抠入城砖缝隙,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顽石捏碎。
陈宫。灯烛通明,暖玉生香。
陈侯斜倚在铺着玄狐皮的软榻上,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巧的犀角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芬芳馥郁,却丝毫未能化开他眉宇间那层沉郁的阴云。案头展开的帛书,字字泣血,是卫侯亲书的求救密报,末尾盖着一方已被泪水晕染模糊的赤色血印。
“寡人之姊,乃卫成公夫人……晋……是寡人亲外甥啊!”陈侯重重地将犀杯顿在案几上,酒液泼溅,湿了半幅朱漆卷案,“今亲姊之子将死,姊母心如刀剜!寡人……岂能坐视!”
阶下,两名重臣相顾一眼。大夫子钺须发花白,面上沟壑纵横如疆场,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坚实,如同陈年的老松根基:“大王重情,然事涉社稷根本!今郑伯奉周天子诏命伐卫,名正言顺!我若举兵往救,置王命于何地?是与天子为敌!更直接开罪于霸权已成之郑伯!”他一字一顿,声若重锤,“此绝非援卫!乃是——引火烧身!恐救卫未成,吾陈反遭池鱼之殃!彼时郑兵挟破卫之威席卷南下,陈国何安?”
陈侯喉结艰难地滚动,眼中挣扎痛苦之色愈浓。
年轻的公子庄五父紧接上前,他面容清俊,目光如秋水蕴寒星,声音清澈却带着千钧之力:“臣闻治国如弈棋,须算无遗策,计深远而后动。郑伯雄踞中原,手执王柄,权倾诸侯,此其势也!彼今以王师伐卫罪国,所向披靡,非一旅偏师可撼!”他目光直视陈侯,带着洞察大局的清明,“为社稷久安计,与其逆天时、举危兵而结仇强郑,何如……顺水推舟,结以强援?郑国世子忽,地位贵盛,德器深藏,举世瞩目,而佳偶未定……”他微微一顿,声音渐转柔和,如珠玉落盘,“大王膝下有淑仪公主,兰心蕙质,正当妙龄。若能遣使通好郑伯,许以公主下嫁太子忽,则二姓联姻,化干戈为玉帛!陈郑之怨可冰消于无形,卫邦存亡之危,或……亦得一线转圜之机!”
此言如投石入古井,顷刻在朝堂上激起圈圈涟漪。窃窃私语声四起。
陈侯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方才的焦灼彷徨仿佛被一道熹微的光照亮,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在阶下众臣脸上游移,带着征询与决断的光芒交织:“此……果为两全之策乎?”
满殿死寂之后,群臣齐声,如同浪潮拍岸,声震殿梁:
“非公子五父其才敏达,深谙纵横之道,不可当此重任!”
郑军大营,中军大帐。炭火熊熊,暖流驱散了帐外肆虐的寒意,却化不开郑庄公姬寤生眉梢眼底那份沉凝如千载寒铁般的肃杀。
陈国公子庄五父身着暗青色厚锦深衣,肩披玄狐大氅,风尘仆仆而来,一丝不苟地对着端坐帅案之后、甲胄未卸的郑庄公长长一揖。礼仪庄重,无懈可击。然他目光平和如静水深流,全然无视帐角侍立数员郑国悍将刀锋般剜人的审视。
“五父公子风尘而来,”郑庄公的声音不高,却厚重地压住了满帐炭火劈啪声,“是为牧邑孤城……为那血仇未销的卫国……充作说客乎?”他微倾上身,手肘撑在案上铺开的卫境羊皮舆图上,眼神锐如穿云之鹰,“抑或……陈侯欲效当日五国合盟之举,再举大纛,以‘仁义’之师……会猎我郑军辕门之下?”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杀机隐现。
公子五父面色坦然不变,只是唇边噙起一丝温润如玉的笑意,直起腰背,迎向那如有实质的压迫目光:“明公过虑矣!寡君闻明公奉天子旌钺,行圣王杀伐,雷霆所向,宵小慑服,此乃堂堂正道!寡君唯景仰而已,焉敢有二心?”他声调清越,如珠落玉盘,“寡君此举,实因感念明公一族乃天子之股肱,公侯之典范,又闻太子忽殿下品端贵重,尚未婚聘。寡君膝下有一小女,自幼承庭训,略知礼义,不敢言淑,尚称慧顺。寡君愿……以此微末之诚,献爱女于东宫殿下,若能得侍箕帚,结为秦晋之好,此实我陈国之无上荣光!万望明公……俯允玉成!”
一言出,帐内顿时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颍考叔原本按剑侍立在一旁,他身形魁伟,虬髯如戟,面甲后的双眼神光内蕴,此刻那神光忽地一闪,如同深潭之下有蛟龙抬首。他踏前一步,腰佩宝剑发出低沉龙吟,声音洪亮而中正:“陈侯睿达!若能以姻亲之谊化干戈为玉帛,解两国微隙,复救友邦于倒悬,此乃仁者之心,智者之虑!末将……深以为然!望明公深思其利!”
郑庄公的目光在公子五父那滴水不漏的恭谨、在颍考叔那隐含锋锐的请命脸上一一掠过。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那座代表牧邑的墨点周围缓缓摩挲。炭火噼啪燃烧着,帐内光影在他冷硬的面容上跳动。良久,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唇边展开。
“陈侯盛情,寤生……感领。”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凝,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公子可归告陈侯,若卫人果能幡然悔悟,诚心以金玉为劳,犒我王师辛苦……则其过虽重,或可悯有可宥。一旦劳军物至,”他指尖在那舆图上牧邑的位置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我师即刻移辕北还!至于太子忽归国、礼聘完婚诸节……寤生自当亲笔上奏天子,禀明缘由,静候王命!”
公子五父心中紧绷之弦无声滑落。他没有多言,只是再次深深一揖,仪态从容依旧,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尘埃落定的明光:
“五父……拜谢明公宏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