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牧邑城下,郑军营垒前。
冰雪初融,泥泞不堪的道路上,沉重刺耳的车轮碾压声由远及近。一辆接一辆的沉重辎车,蒙着厚厚的青布毡盖,在数百名陈国甲士肃穆的护送下,沉默地碾过冰屑混合泥浆的辙道。每辆大车由四匹健硕的驮马吃力拉着,车轮深深陷入冻土,压出深深的沟痕。
车辕前方,领头的是陈国大夫公子五父。一骑当先,神容整肃。他身后,数十辆大车迤逦而行,毡布包裹严实,不知内藏何物,唯见车辙深陷,显是载重极沉。
“开辕门!”子封冰冷的声音从覆面铁胄后传出,带着金戈摩擦的沙哑。
巨大的辕门在绞盘拖拽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如同巨兽张开大口。
公子五父率先而入,身后十数辆覆着青毡的大车缓缓驶入辕门。车阵在严阵以待的郑军锐士中间逶迤穿行,车轮碾压过铺着碎石和冻土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钝响。那些披坚执锐的郑国军卒,面甲后露出的冰冷目光如同无形的刀刃,从车队与陈国护卫身上刮过。
中军帐前,空地开阔。庄公一身玄端,外罩黑色大氅,按剑立于阶上。颍考叔、子封、原繁等重将按刀侍立两侧。寒风掠过他们冷硬的甲胄,激起细微金属颤音。
陈国车队在空地中央稳稳停下。
公子五父下马,趋步上前,对郑庄公躬身行礼,声音清越入云:
“陈使庄五父,奉寡君之命,押解卫国劳军之物,亲至辕下交割!卫侯晋……深感明公息戈罢兵、保全社稷之德!”他侧身让开,目光投向那一排沉默的辎车,“有劳军金二十镒(一万斤为一镒),玉璧百双,帛万匹!另有奇珍、良驹、精铜、粟米……悉数列单在此!”他双手恭敬地捧上一卷朱漆封缄的简牍。
郑庄公微微颔首,目光并未落在公子五父所献卷册上,而是越过他肩头,投向那十数辆青布盖顶的辎车。风掀起了一角车帘,露出内里堆叠如山的金饼玉块在昏暗日光下反照出的冷峭寒光。他面容沉静,无悲无喜,唯有身后玄色大氅的袍角在寒风中偶尔翻卷,投下凌厉的阴影。
“收下。”他淡然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帐前空地。
军需佐官与持械甲士应声上前。
沉重的毡布被哗然掀开!
刹那间,光华夺目!十数车敞开的厢斗内,堆积如山的金饼如同赤日熔金,灼灼刺眼!温润圆整的玉璧流光溢彩,堆积如雪峰!五色锦帛堆积至车厢边沿,斑斓锦绣几乎要流淌出来!更有精光四射的青铜戈矛、装饰华丽的兽首车衡、整饬如阵的包金革盾……在冬日的薄阳下,激荡起一片令人窒息的光焰之海!纯粹由权势和财富凝聚成的磅礴压力,如无形浪潮,轰然拍击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甲卒心口!
连向来刚毅的子封,覆面下的瞳孔也无声地收缩了一下。原繁按在佩剑之上的指节更是隐隐发白。
天地间只有兵甲摩擦的冰冷微响,和那些珍宝自身散发着无声的、迫人的华光与贵气。
郑庄公负手而立,玄衣墨氅,如同一尊镶嵌在无尽瑰丽宝山之前的冰冷玄铁雕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煊赫得足以埋葬一个小国命脉的“赎命之礼”,最终落在了公子五父身上,深邃的眼眸如渊无底:
“归告卫侯……好自为之。”
那声音平淡无波,不带丝毫情绪。
冰冷无情的宣判,伴随着堆积如山的金玉重彩,在死寂的辕门前轰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