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暗刃临淄北门如同巨兽苏醒,沉重的包铁铆钉巨门在绞盘凄厉呻吟中缓缓洞开,露出深长的甬道。灰败的地面已被清水泼洒三遍,仍压不住泥土下渗透的浓腥血气。齐僖公姜禄甫迎在城门甬道尽头阴影处,玄端纁裳,一丝不苟。当鲁公子五父的车驾碾压着门辙下未洗净的暗红进入视线的刹那,姜禄甫堆满笑意迎上:
“孤之社稷存续,皆赖诸公援手!跋涉劳苦,禄甫之罪也!”声调饱满温厚,几欲垂泪。目光却不着痕迹掠过公子五父身后卫将羊肩战甲上的层层干涸血痂,最终……钉在队列最末那辆玄铁战车之上——风尘仆仆,却透着一股新发于硎的冰冷锋芒。
昭阳殿内,早已撤尽了箭楼戍鼓之肃杀。炉炭将四壁烤得温暖如春,空气里浮动着炙烤羔羊油脂焦化混着清冽果酿的甜腻芬芳。巨大的青铜蟠虺饕餮酒樽已在温酒池水中翻腾热气。席列排开,锦毯铺地,软烟罗帐被温软的灯光映照得朦胧旖旎,与数日前铁火血光的修罗场恍如隔世。
齐僖公含笑示意执事羽父。此人乃齐廷执掌礼秩的中大夫,素以古板拘礼而见宠。此刻他怀抱一卷泛黄的玉简,立于阶下正中,身披素锦深衣,面色肃穆如同正立于周庙太室。
“诸公请辨位而就。”羽父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刻板,手指徐徐点过铺陈光洁的锦席,“礼经曰:‘以爵为序,无爵从亲,同宗则齿。’”他转向鲁公子五父,微微颔首,“鲁侯姬姓宗长,承周公之荫,其使公子五父,位尊——居右!”
公子五父年轻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矜持的得色,含笑拱手,迈步便踏向阶下右首那方最为宽大华美的锦垫。
羽父目光随即扫过卫将羊肩:“卫侯姬姓,爵同伯爵,然其国源承康叔,列祖列宗皆贵,将军代君劳师,请——居左!”
羊肩抱拳领命,脸上平静无波。他战甲已除,换回大夫皂色深衣,举止沉稳如磐石,稳步安坐左席。
最后,羽父的目光才落在尚立于阶下的郑太子忽身上。他微微一顿,如同面对一件需仔细辨认的模糊器物,唇角甚至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笑意:
“郑伯,亦姬姓之后,然……其始封为伯爵。礼不可废也。” 他抬手,指向公子五父与羊肩之间侧后方,那方位置略低、饰纹稍简的坐席,“太子位在伯爵——席当……在此。”
喧嚣的丝竹之声似乎被这轻缓的一句瞬间冻住。炉火哔剥,几片薄脆的羔羊肉片在青铜炙架上被滚烫的膏油烫得滋滋作响,焦香卷曲。
太子忽的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玄铁剑柄的冰冷纹理硌入掌心。少年太子脸上那点强自维持的风度骤然凝固、碎裂。征战奔波的尘霜尚未洗净,肩胛处戎骑弯刀留下的创口在锦袍下隐隐抽痛!祭仲那双枯槁深邃的老眼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太子忽的目光死死钉在羽父那张看似温和、却如冰雕般的脸上,又缓缓扫过主位齐僖公姜禄甫。姜禄甫举杯邀饮,温润玉盏后,一双深邃的眼眸带着温和的探询,却无半分干预之意。
羞辱。刻骨的羞辱。这冰冷的席位,不是锦席,是火炭!是针毡!
祭仲枯瘦的手无声地按在了太子忽微微发抖的小臂上。那手指冰冷粗糙,带着多年战火淬炼出的沉如山岳的力量。太子忽被那冰凉一触,如同被冰水浇头,强行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他咬着牙,下颌骨棱角绷得如同刀锋,一步步走到那方下首席前。玄色锦袍的宽袖拂过冰冷的席面,最终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重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如枪,目光却死死盯着面前玉盘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酒浆,不再抬起。
酒过三巡,暖热驱散了殿门外的寒气,也蒸腾起人心深处的暗流。姜禄甫面上已浮起微醺红晕,含笑环视席间诸使:
“孤……思及岁初洛邑之事。”他声音醇厚如酒,又似有无限感慨,“天子欲削郑政,乃至兵戎相见于孺葛……此实非武王封建列国以屏周室之本意!骨肉嫌隙,臣属兵锋,徒令祖宗泉下不安……”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暖流,缓缓罩定下首沉默的太子忽,“禄甫不才,愿与鲁、卫贤达共为媒使!劝请郑伯归朝!陈情请罪!天子宽仁,必能赦其前衍!复全君臣之义,再续宗庙之好!公等……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