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赤色长龙碾过新郑平原冻土,金戈卷起的烟尘遮蔽了初冬惨淡的日光。十万皮靴与战车铜辕叩击大地的声音沉如闷雷,碾碎沿途村落最后一点生息。龙旗在前引路,楚文王新铸的青铜戎车居中,轮毂碾过沟壑时发出沉闷的钝响,车身精雕的蟠螭纹路里填满了征途上的泥垢。文王端坐车上,玄甲染尘,眉心紧锁的沟壑如同荆山深处的裂谷,眼底翻涌着伐邓受阻的躁郁与更深沉的、对母亲故国挥刀相向的不安。每前进一里,这份不安便似绳索,在心头勒紧一分。
蓦然——
“吁——律律——!”
前锋战阵爆发出一阵剧烈骚动!数匹战马惊嘶着人立而起,马背上斥候勒缰不及,险些掀翻!整个浩荡军阵如同奔涌铁流骤然撞上无形礁石,猛地一滞!
烟尘稍散。
一匹瘦骨嶙峋的劣马,孤零零立于大军前方官道正中!马上之人,枯瘦如秋收后田埂上残留的秸秆,一身磨得泛白、沾染长途尘灰的粗麻深衣。他枯槁的双手死死扣住缰绳,似乎已被这滔天军威与杀气惊得魂魄离体。唯一明亮的,是那双深陷眼窝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眸子!他死死盯着中军那玄青巨纛!
“呔!何方野人!敢阻王师?!弓——”前锋牙将暴怒厉喝!
“慢——!”文王低沉的声音透过烟尘传来,虽带隐怒,却制止了搭箭引弦的士卒。战车上,那双染着伐邓阴影的锐利瞳孔,穿透喧嚣烟尘与剑拔弩张的楚军阵列,牢牢锁住拦路之人:“何——人——?”
那人仿佛被这句垂询点燃!猛地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膝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黄土官道上!额前沾满尘土,声音却异样地穿透战阵喧嚣:“外……外臣……息国下大夫!章……章师舜!奉……奉寡君息侯之命——恭迎楚王车驾!”
“息?”文王眉峰微挑,一丝意外的涟漪掠过眼底。前方,正是楚邓边境。
章师舜猛地抬起头,布满风霜血丝的眼中爆出灼灼光芒:“大王容禀!吾息……小邦也!然……亦知大国之威!寡君……欲……请大王……为息……雪耻!”
“雪耻?”文王声音微沉,战车缓缓驶近。
“吾息夫人……乃……陈侯之女!蔡侯夫人……亦陈侯之女!”章师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刻骨羞辱所灼烧的怨毒,“去岁……夫人归宁陈国!途经……蔡境!那蔡侯何物?竟……竟敢……视吾主母如鄙婢!轻慢失礼!无以复加!吾主……震怒!日夜切齿!只恨……国小兵微……难……难雪此恨!”
他匍匐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发抖,声音却带着一种绝望的诱惑,如同毒蛇吐信:“今……大王天威!震于汉东!凡所向……无不披靡!若能……助吾息!伐……此无礼之蔡……”他猛地再次叩首,额头撞在冻土上发出沉闷回响,“蔡……若亡!吾息……愿举国为楚西藩!岁岁朝贡!世世……称臣!大王之疆土……平添千里!汉东以西……皆伏于王旗之下!!!”
“雪蔡侯之恨?……取蔡国之地?”文王并未立刻回应,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袢青铜阔剑的鲛鱼皮剑柄。那剑柄冰冷坚硬,如同他此刻被“伐邓”两字压得沉滞的心。他目光扫过章师舜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又投向西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沉默良久,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疑虑在他嘴角化开一丝冰冷弧度:“蔡……与息……陈女血亲相连……息侯……欲引王师……裂其宗亲之邦?”
“大王不可!”一个幽冷得如同地底暗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贴着他身后响起!带着毒蛇般滑腻的气音,足以冻结人血。
文王豁然回头!
斗伯比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战车帷盖的阴影之下!他身披一件洗得发白、几乎与尘土同色的旧袍,仿佛不是谋士,而是战场上游荡的幽灵。脸上深刻的沟壑在昏暗光线下如刀劈斧凿,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此刻精芒爆射!如同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灼热炭火!
“大王!”他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未动,字句却如毒蛇獠牙狠狠楔入文王耳膜,“欲图中原?与齐桓争衡?眼下便是天赐良机!不可失也!” 他那枯枝般的手指向地上匍匐如狗的章师舜,又猛地戳向西方那片属于邓、申的遥远疆土轮廓,“息、蔡,同根相煎!此为天裂!裂痕在此……正为大王开路!蔡国若崩……息即成楚掌中之傀儡!汉东诸国脊骨尽折!中原门户——洞开!”
斗伯比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钉在文王闪烁的瞳孔深处:“此非自相吞并……大王!此乃……苍天……以蔡、息之血为祭!启——楚——伯——之——门——!!!”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