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牛角歌·铁甲裂炊烟(2 / 2)

春秋往事 青山癫 1932 字 1天前

“尧舜之世?”宁戚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光芒,“小人虽野,也听村老偶传……十日一风,五日一雨,耕田凿井,帝力于我有何哉!”他话音陡转,平静如水下暗藏漩涡,“而今……天子令不出洛邑!诸侯视盟誓如蔽履!旬月之间……鲁盟未冷……宋即背命!刀兵又起!田里荒废!野有饿殍……”他猛地抬手,指间沾着草屑泥土,遥点桓公身后那片连绵无垠、戈矛反射着寒光的铁甲丛林,声音陡然拔高,如断弦利刃!“明公管这等……铁蹄踏断禾苗!军资榨尽民膏!旌旗蔽日而炊烟欲绝……也叫——‘舜日尧天’?!也叫——‘百姓乐业’?!!小人愚鲁……实在……不识……这等煌煌‘时务’!!!”

他话音稍顿,目光扫过车驾左右那些或惊怒、或沉思的齐国重臣脸上,最后又落回桓公那张因极怒而扭曲的、几乎滴血的铁青面孔上:

“小人只听过一句——仁者……王天下!力者……霸一时!假天子斧钺行杀戮征伐……以力服人者……终非心服!”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扯,“与唐虞垂拱而治……不知……孰高?孰低?小人不识……还请明公……教我?!”

每一个问句!都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齐桓公权倾天下的霸业丰碑之上!撕破那层刚刚披上的“尊王”锦绣外衣!直刺其赤裸裸的……以力称霸的本质!

“匹夫——放肆——!!”齐桓公再也无法压抑!那口在胸中翻腾的郁血几乎冲破喉关!额角青筋如怒龙暴起!他猛地攥紧佩剑剑柄!剑刃抽出半寸!寒光映着他燃烧的瞳仁!“侮慢君上!亵渎王旗!抗拒诸侯!桩桩死罪!左右——给孤——斩了他——!!!”

“诺——!!!”

数名执戟甲士如嗜血猛兽!轰然应诺!如狼似虎扑上!沉重的戟杆狠狠砸在宁戚膝弯!将他踢翻在地!泥水瞬间糊满那件原本就污秽不堪的短褐!冰冷的戟尖瞬间交叉!死死压住他的后颈、肩膀!沉重的力道几乎要将他那颗清瘦的头颅按进冰冷刺骨的烂泥里!一名刀斧手已从身后转出!厚重锋利的青铜钺斧高高抡起!雪亮的刃口在惨淡日色下炸出刺目的寒芒!只待桓公最后令下!

冰冷泥土的腥气和铁器生冷的味道冲入宁戚的鼻腔。他的脸紧贴着冻土,沾满泥浆,那双深如寒潭的眼,却穿透尘埃,平静地、死死地、倒映着灰白天空中那如墨点般盘旋不去的几只寒鸦。

“主——公——且慢——!!!”

一声嘶哑急吼撕裂杀机!隰朋!这位素来以稳健着称的上卿,竟踉跄着扑出文臣队列!以额重重叩在车辕旁冰冷的泥浆中!声带被巨大的惊恐扼住,发出破声:

“诛一——野夫——不过翻掌……然此獠——罪不在身……而在……那村野歌谣!诛其身……亦灭其歌……”隰朋猛地抬头,脸上是纵横的泥水与汗水,双眼布满血丝,“杀之——立威……恐坐实……其‘桀纣’之言!更塞……天下……黎庶……仰望……归心之路——!!!主公……三思——啊——!!!”

“村野匹夫……其论虽狂……非无理路……”管仲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如同从地底缝隙钻出的风,紧随着隰朋的哀告响起。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眸落在宁戚脸上,“此狂歌诞语……道尽……兵兴岁荒……吏治衰弛……实乃……警世钟声……醒世直言!”管仲枯枝般的手指无声地点向脚下被千军万马碾出泥泞的衰草,“杀之……不过灭一喉舌……用……之……或可砺霸主之刃!”

桓公眉头拧成死结!胸膛剧烈起伏!怒目瞪向管仲:“仲父糊涂?!召此村夫登大夫之堂?!岂非令卿等珠玉……蒙尘?!”

“明公——!”管仲陡然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似洪钟在众人心口撞响,“贤才何拘出身?伊尹起于莘野!傅说……兴于版筑!今日群雄逐鹿——岂容一锥一刃……遗于邻邦?!若纵其入楚奔秦……他日……必为我齐——心腹巨患——!!!”

最后四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齐桓公最敏感的神经之上!他那双燃烧着无尽怒火的眼睛,骤然掠过一丝惊悸!如同最精明的猎人,看到了毒蛇悄然爬上脚背的冷鳞!

死寂!唯有旷野寒风呜咽!那高举的青铜钺斧刃上,凝结的水汽化作一滴微小的冰珠,“嗒”一声滴落在宁戚颈侧冰冷的泥地上,渗入灰土。

“……松绑!”一个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甘被强行按下后的沙哑余音。

压在后颈、肩头的冰冷铁戟骤然移开。宁戚被两名甲士粗暴地架起。他那身浸透泥浆的短褐贴在身上,冷得像冰,破烂的襟摆滴着泥水。

齐桓公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锁住猎物,上下扫视着这狼狈不堪的身影,最终极不情愿地从齿缝里迸出命令:

“赐……下大夫绯袍冠带!即刻——更衣!”

几个士卒捧上簇新的绯色深衣大夫袍服和镶玉玄端冠冕,在刺骨寒风里飘动。宁戚默默接过那象征着齐国大夫之尊的绯袍,触手沉重光滑,是与他身上粗砺短褐截然不同的冰凉丝滑。泥水从他赤裸沾泥的脚踝滴落,在冰冷冻土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他没有立刻换上,只是深深吸入一口混杂着铁锈与冻土气息的寒冷空气,抬起头,目光越过齐桓公冰冷审视的面孔,落向那无垠的、被大军铁蹄踏得衰败的荒原尽头。

辕门之内。连绵营盘中心那口巨大的行军铜炉烧得正旺。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焦黑厚重的炉壁,炉腔内熔化的铜汁发出沉闷的“咕嘟”声,暗金粘稠,散发着灼人的热浪与硫磺般的金属腥气。炉壁龟裂的缝隙中,丝丝缕缕白炽熔化的金属液蜿蜒渗出,如同熔岩灼烧着炉台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夯土地面,腾起袅袅蓝烟,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那升腾的热气与荒野牧歌消散处尚未完全冷却的炊烟……在这片被战火反复揉搓的大地之上,无声地交汇、碰撞、最终……消融于同一片肃杀的晚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