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开。以燕庄公为首,燕国几乎所有幸存的文武官员身着最庄重的朝服,赤足跣足!一步一叩!沿着撒满黄土的净道,朝着那高踞骏马之上、玄袍胜墨、目光如九天神王般俯视众生的齐国雄主——齐桓公!恭敬行下最高最深的臣服大礼!
“北疆藩属小邦!无道弱君!叩谢齐侯——再造天恩!活国厚德!万死难报啊——!”燕庄公声音哽咽颤抖,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甚至不敢仰望桓公威容。他身后群臣更是簌簌发抖,连呼吸都屏住。这一拜,拜的不仅是援手之恩,更是那足以遮天蔽日的煌煌霸威!卫国尸骨未寒,谁敢不臣?
齐桓公端坐马上,微微抬手,声音威严沉凝如钟磬,响彻城郊:“庄公免礼,将士浴血,当先抚慰。燕乃大周屏藩,此本分耳!”寥寥数语,已定君臣名分。随即,桓公目光转向管仲,深邃难测。管仲颔首示意。军令如山,庞大严整的齐军阵列整齐划一地后撤十里扎营,只留下桓公、管仲、宾胥无等核心重臣随燕国君臣入城。
燕宫大殿。
残存的雕梁画栋间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敬畏。珍馐佳肴罗列,金杯玉盏闪光,炭火驱散了殿内的寒气,却驱不散人心底的惶然。燕庄公再次离席伏拜,声音带着劫后余悸的颤抖:“若非主公神威,管相神算,力挽狂澜,北逐狼烟……我大燕……此刻早已步卫懿公后尘,亡国灭种矣!今献金帛薄礼,难报恩泽万一!犒劳三军,聊尽此心!”他双手奉上厚重礼单。殿内所有燕臣亦随之伏拜,姿态谦卑至极。
齐桓公坦然受了全礼,象征性地浅酌一口燕地烈酒。随即,他那洞察世事的目光缓缓扫过燕庄公那张沧桑中带着惶恐的脸庞,声音如同磐石敲击:
“庄公,”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形的威压与指摘,“燕国,位居极北边陲,乃屏周室、御蛮夷之前沿重镇!何以近年来,非但未能震慑蛮夷,反令山戎猖獗至此?致使兵连祸结,黎庶蒙难?”他语气微顿,变得更为语重心长,“久不朝觐周王!不修职贡!此乃目无尊上,自绝于王化之举!”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穿透燕庄公的灵魂:
“今强敌暂平,然北地广阔,戎狄之患不绝!庄公身为大周屏藩!当以此为鉴!正名分!敬王权!励精图治!即刻随寡人南下朝觐天子!献上贡礼!重续先君纳贡之典!以此重归王化!得天子垂恩!得诸侯拥戴!则四方蛮夷,焉敢再犯?燕国社稷!方能长固!此乃寡人肺腑之言!庄公以为如何?”
“轰!”燕庄公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随即一股巨大的后怕和释然席卷全身!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并非恐惧!而是被点醒的豁然!若非齐桓公点醒,他几乎忘了这乱世中,最根本的生存之道——尊王!依附!
“主公!”燕庄公霍然再次拜倒,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庄……何其愚鲁!被边鄙荒寒遮了眼!失了忠孝大伦!若非主公今日当头棒喝!几误误国误民!庄……愿随主公南下!即刻!尊奉王命!献上重礼!永世……永世忠事周王!永为……齐之藩篱!”这一次,他头磕得更深,声音里的决绝远胜感恩。
洛邑,周王宫。
历经沧桑的宫殿虽有修复,依旧难掩暮色。然而今日,那沉重的暮气却被一种异样的喧嚣取代。巨大的阴沉木匣被打开,两颗精心处理过、依旧狰狞可怖的头颅——孤竹王与令支王的首级——连同如山般堆砌的戎人精美金器、镶满宝石的弯刀、粗犷狰狞的铜鼎,被置于阶下!那混合着石灰、血腥与金属冰冷的气味在大殿上弥漫开来!
年幼的周惠王坐在高高的、对他来说有些过大的王座上,小脸被冕旒珠玉遮挡大半,但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和放在扶手上紧握的小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惧与……难以言喻的兴奋!多少代了?多少代周王室积弱不振?何曾有过此等威震四夷的铁血献俘?
“齐侯……壮哉!”惠王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脆与一丝无法掩饰的激动,“卿……荡涤北疆!斩灭叛酋!威慑戎狄!此功……此功可载史册!当传千古!”他强自镇定地宣旨:“传诏!将此二逆酋首级!悬于洛邑北门旗杆!昭告天下诸侯!布告四方蛮夷!再有胆敢犯我王畿者!视此二人!挫骨扬灰!”
“遵旨!”内侍尖细的声音带着颤抖的亢奋。无数好奇、敬畏、恐惧的目光聚焦在那两颗象征权力终结的狰狞头颅上。
惠王的目光扫过阶下那堆积如山的蛮族金银财宝,小手一挥:“所有缴获金帛器甲!悉赐齐侯!犒赏此次出征三军将士!抚慰伤亡!以彰其功!”
“吾王英明!谢主隆恩!”阶下,桓公与燕庄公齐声朗朗应道。
桓公趁势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北患既平,边民重获宁定。此赖天子威德,亦赖藩篱效命!今燕庄公,久镇北鄙,卫国安民实为艰辛。先前或因戎祸阻隔,或因国小力微,久缺贡献。此诚失仪,非存悖逆之心!今其洗心革面,惶恐觐见,亲携重礼,祈陛下赦其失礼之罪,重列藩臣之位!永保王化!拱卫北疆!”每一句都为燕国开脱,却又字字点明天子威权。
惠王闻奏,小脸上露出几分少年老成的满意神色:“燕侯既已痛悔前非,远来朝觐,自当赦免!恢复贡职,永为屏藩!宣其入殿!”
早已在殿外肃立、紧张得手心湿腻的燕庄公,在内侍尖锐的传唤声中,整理微皱的朝服,几乎是屏着呼吸,趋步入殿。他垂首敛目,不敢直视王座,恭恭敬敬呈上早已准备好的、盖着红泥玺印的礼单卷轴。
惠王微微颔首,内侍接过礼单,低声诵读。无非是上贡北地的奇珍异兽、巨大兽皮、珍贵木料、还有精炼的镔铁。数目规格,皆远超往年。
“燕侯忠勤可嘉,准其复职贡位!此后须恪守臣节,绥靖边陲!汝当引以为戒,卫国懿公即为前车之鉴!”惠王的声音虽稚嫩,但那份威仪在此时已初具雏形。
“臣!燕庄!谢天子隆恩!谢齐侯提携!万死……不敢忘恩负义!”燕庄公泪流满面,重重叩首,额头碰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一瞬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恐惧与庆幸交织!燕国……终于在这场大劫后,找到了最坚实的依靠!
王赐的厚礼诏书,以及那张象征恢复藩属地位的玉版敕书被郑重地交到燕庄公手中。他与桓公再次一同谢恩。
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洛邑城头拉出长长的影子。北门那两根新立的巨大旗杆之上,悬挂着被风干僵冷、仍狰狞可怖的两颗首级。冷风掠过,似乎能听到干枯皮肉簌簌作响,如同来自地狱的嘲讽低语。金箔和彩绸尚未撤去的周宫大殿内,盛宴的余温混杂着香料气息渐渐变冷。王座前摆放着刚收下的丰厚贡物。
两支出城的队伍分道扬镳。
燕庄公的队伍,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未来的敬畏,沉默地没入北方幽暗的群山路途。而齐国的旌旗之下,那支沉默如铁的黑色大军,护送着满载的戎王珍宝与无上威名,朝着东南方向的中原核心临淄而去。
车轮碾过夕阳染红的大道,如同载着归去的霸主,碾过新一段权力与秩序的轨迹。管仲勒马于桓公车驾之侧,远眺西方即将完全沉入地平线的落日。霞光将那面黑焰大纛镀上了一层燃烧般的金红色泽。他收回目光,落在车驾中那道如山沉稳的背影上,眼神深邃。
北方暂时平定了,卫国已亡,燕国俯首。然中原腹地,那盘根错节的郑国棋局,下一步又当如何落子?烽烟似乎散去,但霸业之路,才刚刚展露出更庞大的冰山一角。铁血铸就的和平之下,是权谋者永不停止的下一盘棋。马队迤逦,唯有风声卷过田野的簌簌声响,仿佛在为这短暂安宁后的更大风暴,悄然蓄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