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春，嘉定城外的紫藤架上忽然结出满缀青果。卖花婆子沈阿翠蹲在藤架下择菜，听见进城卖豆腐的王老三嚷嚷：\"关外来的马贼破了山海关，崇祯爷在煤山吊死了！\"她手一抖，菜刀在青石板上剁出火星子。那年雨水特别多，紫藤花串串垂落如血帘，檐角铁马叮当声里混着北边来的风声。

顺治二年闰六月，李成栋的辫子兵踏碎了嘉定城的晨雾。张铁匠正在打制抗清义军的雁翎刀，忽听得城隍庙前炮声震天。他抄起烧红的铁钎冲出门，正撞见清兵用长矛挑着县令的蓝袍游街。那官老爷的乌纱帽早不知去向，露出光溜溜的头顶沾满鸡血，在烈日下红得刺眼。

张铁匠抄起铁锤砸向清兵，反手却被马刀削去半截手指。他踉跄着退进巷子，看见隔壁寡妇阿秀正抱着吃奶的婴孩往井台跑。三个辫子兵嬉笑着追来，最瘦的那个一脚踹翻了井沿的木辘轳。阿秀怀里的襁褓掉进井里，婴儿的啼哭混着井水咕嘟声，像根扎进张铁匠脊梁骨的冰锥。

当夜城西传来破锣般的嘶吼。张铁匠蜷在柴垛后头，见卖豆腐的王老三赤着脚在街面狂奔，光脊梁上插着半截断箭。他身后追着五个辫子兵，为首的举着火把，火光映出腰间晃荡的牛角号。\"抓住这反贼！\"那兵卒的北方腔刺破雨幕，\"李爷要收编嘉定的壮丁！\"

王老三突然扑向街角的咸菜缸，瓮声瓮气地喊：\"老张哥！你闺女还在城隍庙当尼姑呢！\"张铁匠浑身血液凝固——三日前他送绣鞋给小妹时，分明听见佛堂传来金戈相击之声。此刻雨幕中飘来焦糊味，他看见自己亲手打的雁翎刀正在城头燃烧，火舌舔舐着\"还我河山\"四个朱砂大字。

三日后，嘉定城门换上了镶黄旗。李成栋的告示用白漆刷在城砖上：\"剃发者留，抗命者斩。\"张铁匠躲在地窖里，透过缝隙看见阿秀被两个清兵按在石狮子跟前。她发髻散乱，怀里还死死搂着浸血的襁褓。剃头匠挑着担子过来时，阿秀突然咬碎后槽牙藏着的砒霜，喷出的血沫子溅在石狮子的獠牙上。

第七日拂晓，张铁匠摸到城隍庙废墟。焦黑的梁柱间，他摸到半截发霉的绣鞋——是小妹的。佛龛底下压着本《妙法莲华经》，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座宝塔，塔尖钉着七根铁钉。庙后菜园的井里泛起腥甜，打水的木桶钩住个襁褓，婴孩的脐带还连着半块碎瓦。

八月中旬的暴雨夜，张铁匠蜷在芦苇荡里。对岸传来梆子声，清兵的运粮船吃水很深。他摸出柴刀削尖芦苇秆，忽然听见船头有人用嘉定土话咒骂：\"这帮狗娘养的，把我家阿囡献给鞑子求功名！\"张铁匠瞳孔骤缩——说话的竟是保甲长赵三！那老贼的斗笠边缘还在往下滴血，分明是义军弟兄的血。

火把突然照亮河面。赵三被自家儿子捆成粽子扔进河里，少年举着火铳大喊：\"李成栋在松江府杀我舅舅！\"粮船炸成火球时，张铁匠看见少年脸上有块胎记，形状像极了城隍庙石狮子的獠牙。他想起阿秀襁褓里那块带血的玉佩，分明也刻着同样的图案。

十月初一，嘉定城飘起腐臭味。张铁匠蹲在城墙根，看清兵将尸体堆成京观。有个戴方巾的读书人被钉在城门，心口插着截断箭，箭尾绑着褪色的红绸——正是去年科举放榜时，他亲手给解元爷挂过的那面。风卷起读经人散落的发辫，缠住张铁匠开裂的手指。

冬至那夜，张铁匠在井底摸到块温热的青砖。砖面凹凸不平，仔细看竟是幅地图：城隍庙后院的古槐下埋着七口铁箱，每箱装着百斤火药。图纸角落画着塔形符号，与《妙法莲华经》里的印记如出一辙。他摩挲着砖上\"天启三年置\"的字样，想起二十年前沈家祠堂改建时，曾挖出过刻着同样标记的镇墓兽。

顺治三年春，嘉定新城墙下滚过三具无头尸。张铁匠在刑场废墟捡到半块腰牌，正面烫着\"李\"字，背面刻着塔形图腾。他蹲在紫藤架下磨柴刀，藤条突然渗出紫黑色汁液，像极了阿秀咽气时嘴角的白沫。树根处露出块青砖，与井底那块严丝合缝，拼合处显出血色的\"丙戌\"二字。

七月流火，张铁匠在城隍庙地窖发现暗室。七口铁箱锈迹斑斑，锁孔却是新鲜的莲花状。当他用井底青砖当钥匙，箱盖轰然掀开，里面整齐码着三百领绵甲，每件内衬都绣着塔形图腾。最底层的羊皮卷已发霉，依稀可见\"洪承畴\"三个字，旁边批注\"以忠孝诱之\"。

八月中秋，张铁匠在护城河捞起具浮尸。死者右手紧攥着半枚玉佩，与他怀中的残玉严丝合缝。玉上刻着\"崇祯九年，沈氏女赠\"，背面却添了道新鲜血痕，凑近能嗅出铁锈味。河底淤泥里埋着截焦黑木牌，隐约可见\"通政使司\"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