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九第一次见那只白狐,是在腊月廿三的雪地里。
那年他刚满二十,跟着老猎户周伯学打猎刚满三年。雪下得邪乎,鹅毛大的雪花裹着北风,刮得山路上的枯枝都弯了腰。陈阿九背着竹篓往回走,竹篓里装着半只野雉——这是今日最后一笔进项,娘的咳嗽药钱就指着它了。
转过山坳时,他听见细碎的抓挠声。循声望去,只见老松树下的捕兽夹正泛着冷光,夹口处凝着暗红的血,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直往林子里去了。
\"是黄皮子还是山猫?\"陈阿九蹲下身,用猎刀挑开夹链上的铁锈。那夹子是十年前山匪遗落的,齿牙深,弹簧紧,寻常野物中了招,十有八九要断腿。
血痕突然动了动,一只白狐从雪堆里钻出来。它左前爪卡在夹口里,皮毛沾着雪,却仍白得晃眼,像团揉碎的月光。见有人来,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却不敢靠近,只拿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陈阿九。
陈阿九的心尖颤了颤。他小时听娘说过,山里的狐狸最有灵性,受了伤的狐狸若敢近人,定是见了真心。他解下腰间的布带,垫在夹口的铁齿上,又用猎刀撬住弹簧。\"咔\"的一声,夹口松开,白狐猛地缩回爪子,却因疼痛踉跄两步,栽进雪堆里。
\"造孽哟。\"陈阿九叹了口气,把白狐抱进怀里。它的体温烫得惊人,左前爪的肉垫翻卷着,露出白森森的骨茬。他摸出怀里的酒葫芦,往伤口上倒了些白酒——这是周伯教的法子,能去腐生肌。白狐疼得浑身发抖,却只是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背,没肯咬他。
到家时,老娘正倚在灶前咳嗽。陈阿九把白狐藏在柴房,用棉絮裹了它的伤爪,又熬了半锅玉米粥。白狐起初不肯吃,直到他蹲在柴房门口,把碗递到它嘴边:\"吃吧,吃了有力气好回家找娘。\"它才低下头,小口小口舔着,胡须上沾着粥粒,倒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养了二十三天,白狐的伤好了。陈阿九给它系了根红绳在脖子上——周伯说,给野物系红绳,是结个善缘。那天清晨,他打开柴房的门,白狐站在雪地里,仰头冲他叫了两声,转身往林子里跑去。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他,见他还站在门口,便叼来块拳头大的山芋,放在他脚边。那是山里最甜的野山芋,陈阿九咬了一口,甜得眼眶发热。
\"去吧。\"他说,\"山里雪大,找个暖和的地儿。\"
白狐歪了歪脑袋,转身消失在雪雾里。
这一晃,就是八年。
八年里,陈阿九娶了邻村的秀莲,生了两个娃。老大是闺女,叫阿棉,老二是小子,叫石头。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安稳。老娘走了,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九娃,你救过的那白狐,怕不是凡物。你记着,咱陈家的人,心要正。\"
那年秋末,陈阿九带着两个娃去镇上卖山货。回来时路过鹰嘴崖,突然起了怪风。原本晴好的天,转眼间乌云密布,北风卷着雪粒子往脸上砸。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经困在山里了。
\"爹!我冷!\"阿棉缩成一团,小脸冻得发紫。石头的嘴唇直打颤,抱着他的胳膊直哆嗦。陈阿九把自己的棉袄裹在俩娃身上,可雪越下越大,山路上的积雪没到了膝盖。他望着四周的白茫茫,心里直发慌——往常这个时候,早该看见山脚下的人家了。
\"喵——\"
一声细弱的叫唤从雪堆里传来。陈阿九扒开雪,只见一只白狐蜷缩在岩缝里,左前爪的红绳还在,毛被雪水浸得透湿。它见了陈阿九,挣扎着爬起来,用脑袋蹭他的裤脚。
\"是你?\"陈阿九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
白狐冲他叫了两声,转身往林子里跑。跑两步,又回头看他,见他没跟上,便站在一棵老松树下,尾巴尖一下下扫着雪地。
陈阿九咬咬牙,背起石头的竹篓,牵着阿棉的手,跟着白狐走。雪地里的路难走,可奇怪的是,只要跟着白狐,就总能避开齐腰深的雪窠,踩在松软的干雪上。也不知走了多久,白狐停在一处山壁前。它用爪子扒拉几下,露出个半人高的山洞,洞里飘出一股暖烘烘的气息。
陈阿九探头往里看,只见洞壁上挂着松脂火把,照得洞内亮堂堂的。靠墙的地方堆着半人高的干柴,墙角有个陶瓮,掀开盖子,里面是热腾腾的玉米饼子。最里头有张虎皮褥子,上面整整齐齐叠着件白狐裘,毛色比雪还亮,摸上去软乎乎的,像揣了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