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邺城余晖(2 / 2)

雨势渐弱时,上游漂来半幅残旗。袁绍伸手捞起,认出是七年前颜良的将旗。旗面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唯有那个\"袁\"字还勉强可辨。他把残旗裹住玉玺碎片时,听见袁谭在说:\"荆州军已到邺城三十里外。\"

\"那是为父的荆州...\"袁绍喃喃道。他忽然很想知道,此刻许昌宫里的曹操是不是又在吟那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建安二年的青梅煮酒,那个织席贩履的刘玄德,如今竟也成了心腹大患。

袁熙解下大氅想给父亲披上,却被袁绍反手甩开。锦缎内衬里掉出块龟甲,刻着\"镇军\"二字——那是他及冠时父亲亲赐的将印。袁绍一脚踏碎龟甲,碎渣刺进脚心也不觉得疼。当年界桥之战,他被公孙瓒的骑兵追了八十里,脚底的血泡磨穿三层皮甲都没哼过一声。

\"报!西门守将审配打开城门了!\"

\"报!南门郭图带着两千私兵往黄河方向去了!\"

急报声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袁绍拄着断弓站起来时,看见三个儿子眼中同时亮起饿狼般的光。那种光他太熟悉了,十八年前在董卓的相国府,吕布方天画戟刺进丁原后背时,眼里跳动的就是这样的火苗。

\"父亲,请传位诏书。\"袁谭的刀尖还在滴血。袁尚的剑穗缠住了玉玺绶带。袁熙的弯刀劈开了装着传国玉玺的紫檀木匣——空荡荡的匣底只余一道龙纹凹痕,像条干涸的河床。

袁绍突然大笑。他笑得浑身发抖,震落了梁上积蓄的雨水。当年在虎牢关前,他就是这样看着吕布连挑八路诸侯的。\"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齿缝间渗出的血丝染红了白须,\"拿纸笔来!\"

袁谭的喉结动了动。袁尚的剑尖垂下三寸。袁熙的弯刀入鞘时带起一阵风。他们都没看见父亲袖中滑落的短匕——那是袁逢临终前给的,刃上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当年讨董联盟...\"袁绍提笔蘸墨时,手腕抖得厉害。墨汁滴在绢帛上,晕开个黑洞般的污迹,\"曹孟德私藏玉玺...\"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喷在\"传位\"二字上,\"袁公路僭越称帝...\"

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夏日闷雷滚过云端。袁家三子同时转头,看见邺城守军的矛尖映着残月寒光。袁绍的笔锋停在\"尚\"字最后一竖,墨迹突然虬结成一团乱麻。

\"主公!审配带着青州兵反了!\"

\"报!淳于琼将军在粮仓自焚了!\"

急报声里,袁绍听见漳河水漫过宫墙的声响。他想起七岁那年春祭,自己踮脚给祖宗牌位敬香时,父亲摸着他的头说:\"我儿当如这青烟,直上九霄。\"如今那炷香到底还是断了,香灰洒在供桌上,像场小小的雪崩。

袁谭突然伸手去抢诏书。袁尚的剑锋刺穿二哥的护心镜。袁熙的弯刀砍断三弟的剑穗。三具年轻躯体纠缠着倒向鎏金柱时,袁绍正把玉玺碎片塞进嘴里。碎玉割破舌头的瞬间,他尝到了建安元年那杯青梅酒的滋味。

\"本初兄,别来无恙?\"曹操的虚影在梁间一闪而过。袁绍疯狂咀嚼着玉渣,直到鲜血从嘴角溢出。他想起官渡那个雪夜,自己亲手烧掉所有密信时,火盆里也飘着这样带血的碎屑。

殿门轰然倒塌时,袁绍终于拼齐了记忆里的画面——初平三年洛阳大火,那个抱着玉玺跳井的宫女,最后看他的眼神和此刻的袁尚一模一样。漳河水漫过膝盖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袁家的箭...袁家的...\"

雷声吞没了最后几个字。漂满碎木的河面上,\"四世三公\"的匾额残片正随波逐流,像极了他四十岁生辰那夜,在黄河边放的九百九十九盏莲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