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般倾泻在齐郊兵营,帐内尚未点灯,只有暮光从缝隙里挤进来,勾画出少年太子忽僵硬的轮廓。他枯坐如铁铸,方才昭阳殿上锦茵玉食、丝竹缭绕的景象犹在眼前——席间浮动的暖香,鲁卫使臣虚伪的笑语,最后定格在执事羽父那只苍白的、如同点物般将他定在下席末端的手势!那动作,和最后齐僖公那声敷衍的“太子谦敬知礼”一样冰冷刻骨!帐中死寂,唯有他搁在膝头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在暮色里狰狞地凸起搏动,如同要挣破皮肉噬人的毒蛇!
“锵!”
腰间的佩剑被他猛地砸在冰冷的青铜案上!剑身撞飞了一块未曾收拾的、沾染着黑褐色血泥的甲片!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帐内回荡!
“羽父——老狗!” 太子忽的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间迸出,裹着冰碴与火星,“辱我至此!视我郑国刀锋如无物!即刻点兵——吾当亲提虎贲——”他骤然起身,甲叶摩擦铮然作响,周身散出如同淬火般的暴烈杀气,“踏平那执事府!取其狗头——”
“殿下息怒!”祭仲枯瘦而沉重的手掌毫无预兆地压在太子忽剧烈起伏的肩上!那股力道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历经沙场风霜淬炼出的、磐石般无法撼动的沉凝!硬生生将少年冲冠的怒焰压回原位!他浑浊的老眼透过帐内最后一点微光,深深刺入太子忽因狂怒而赤红的瞳孔深处:
“羽父——不过一执事虫豸!然其背后……是齐宫!”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粗砾磨擦旧帛,“杀他!如捻蚁!然此蚁一出——齐宫必视为雷霆!郑齐邦交……便如雪崩覆崖!殿下——欲为一场排座之辱……毁去家君东出争雄之棋路么?”祭仲猛地凑近,温热的鼻息带着久历杀伐的铁腥味道,“归国!归新郑!自有千乘之矛在握!届时——何愁一羽父不能碎骨扬灰?!”
太子忽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住祭仲那张沟壑纵横、不带一丝波澜的脸,眼中的狂焰仍在烧灼挣扎,却终究被那寒铁般的目光一寸寸浇熄、凝固!他重重跌坐回冰冷的胡床,五指深深抠入铺地的兽皮,骨节发出咯咯声响。死寂重新笼罩大帐,如同寒冰封河。
帐帘被无声掀开。
“齐使闻大人……请见。”
闻仲宣微胖的身影裹在夜色寒气中踏入,手中捧着一卷素白得刺目的帛书,其上以赤锦丝绶系着一枚光润异常、几欲滴水的凤纹玉玦——那是齐宫赐婚的信物!他面上堆起的笑意如同精心打磨的面具,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有些诡异:
“郑太子大功彪炳!如擎天巨柱力挽齐邦危倾!齐公感佩深恩,无以为酬!”他声音带着刻意的暖意和恭维,“故欲奉幼公主为君执帚,缔结鸾盟!此诚齐郑之幸,亦……太子身畔之金汤壁垒也!”闻仲宣眼角余光扫过太子忽紧握剑柄尚未松弛的手,又悄然投向祭仲。
太子忽的目光落在那一尘不染的白帛上,落在那一丝温润柔和的玉光上。昭阳殿的耻辱如同被这温润之物猛地揭开!金汤壁垒?金玉其外!这婚书,何尝不是另一种羞辱!轻描淡写地盖在宴席上那道尚未凝结的血痂之上!
“呵……”
一声冰冷到骨子里的嗤笑从他喉间挤出。
“人各有偶!”太子忽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冰屑,“齐……泱泱大国,郑……僻处东鄙!此非良缘之匹!”他猛地抬臂,指向帐外沉沉的夜幕——仿佛隔着数百里指向新郑那杆伫立的玄鸟赤旗,“救齐!乃奉严命!若挟恩图报,受室而归……”他顿住,眼中那点最后伪装的温和也彻底褪去,化作刀锋般的锐利,“此乃……假公济私之贼行!太子忽!不敢污了祖宗清白!更不敢承……贵国此等……‘厚爱’!”最后两字,咬得异常清晰沉重。
闻仲宣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暖意瞬间冻裂!他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捧着的婚书玉玦似有千斤重。
“殿下……三思……”声音干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