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镇外五里,有棵合抱粗的古槐。据村里最老的周阿公说,他爷爷的爷爷还在时,这树就立在这里了。树身刻满深浅不一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冠却依然茂密,夏天投下大片阴凉,秋日落得满地金黄。
古槐最奇的是树干中间那个一人高的树洞。洞口被藤蔓半掩着,藤上开着蓝紫色的扁豆花,风一吹就簌簌落。村里传着个说法:若有解不开的心事,对着树洞轻声说,树神自会应你。说是从前有个新妇,因婆家苛待投了这树洞,第二日却在山脚下的溪水边被找到,说是树神显灵,让她寻了条生路。
阿秀第一次来古槐,是丈夫阿林头七那天。
阿林是镇里的账房先生,去年春上跟着商队去金陵收账,本说要赶在梅雨季前回来,却在青石板上染了恶疾,没几月就没了。阿秀记得那天下着毛毛雨,她抱着阿林的遗像跪在床头,听见院外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极了他生前翻账本时拨算盘的动静。
头七夜,她揣着一碟阿林爱吃的桂花糕,摸黑来到古槐下。树洞里黑黢黢的,像只半睁的眼睛。她蹲下来,把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喉咙发紧:\"阿林,我今日去土地庙了,庙祝说你走得急,魂儿还没归位......你说,是不是那商队的马车载了湿棉花?你总说我笨,连药罐子都不会看......\"
雨丝飘进树洞,沾在她睫毛上。她正絮絮叨叨说着,忽然听见\"扑棱\"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脚边。低头一看,是颗野山楂,还沾着晨露,红得透亮。
阿秀吓了一跳,左右张望,只看见藤蔓在风里摇晃。她捡起山楂,舌尖尝到酸甜的汁水,突然想起阿林从前下工回来,总爱从怀里掏出颗野果,说\"山货郎说这是'开口笑'\"。她抹了把脸,又对着树洞轻声说:\"是你么?阿林?\"
树洞里没应声,可第二日她再来时,树根旁多了把新鲜的蕨菜,用稻草捆着,还带着泥土香。第三日是半块芝麻糖,第四日是朵晒干的野菊——都是阿林从前常给她买的小零嘴。
阿秀渐渐起了疑。村里人都说古槐显灵,可她总觉得那些东西不像是树神给的。那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躲在离古槐百步远的芦苇丛里。天刚擦亮,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扛着柴刀过来,腰间别着个布包。他走到树洞前,先踮脚听了听,才从布包里掏出把野莓,轻轻放在树根凹陷处。
阿秀认得那汉子——是村东头的樵夫大壮。大壮比阿林大两岁,从前常帮阿林挑粮,两人一道长大。阿林成亲那天,大壮喝得烂醉,抱着棵枣树唱山歌,被孩子们笑了整月。
\"大壮?\"阿秀鬼使神差喊了一声。
那汉子猛地转身,柴刀\"当啷\"掉在地上。他脸上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阿、阿秀嫂子?我......我就是路过,见树洞里好像有鸟窝......\"
阿秀望着他慌乱的模样,突然笑了。她想起昨日在树洞里发现的野菊,花瓣上还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打那以后,阿秀常在大壮来古槐时假装偶遇。她渐渐知道,大壮每日天不亮就去后山砍柴,顺路采些山货;知道他总把最好的野果挑出来,用旧帕子包得方方正正;知道他站在树洞前时,会轻轻哼两句阿林生前爱听的调子。
\"你阿林哥,爱听《摘石榴》。\"有回大壮放下半筐枇杷,挠着头说,\"我从前给他砍柴,他总哼这个。\"
阿秀没说话,只是把枇杷揣进怀里。风掠过树顶,古槐的叶子沙沙响,像极了阿林的笑声。
入秋时,阿秀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她摸着平坦的小腹,想起和大壮在树洞前的几次并肩而立——他说山核桃要挑壳儿薄的,她说阿林从前总把核桃仁熬粥;他说野菊晒干了能泡茶,她说阿林爱喝她煮的菊茶。
那天她又去古槐,远远看见大壮蹲在树洞前,正往里面塞什么。走近一瞧,是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新手绣的。
\"我、我娘说,新妇该有块帕子......\"大壮见她过来,手忙脚乱要藏,\"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前儿在镇里看见......\"